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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声音

时间:  2024-02-29   阅读:    作者:  艾梅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母亲是瘦弱的,然而,嗓音却强壮。我至今还能记得她站在池塘边呼唤我和妹妹的声音,能把鸟巢里的鸟吓得挤成一团,能把四周的山谷吼得震颤,这使我很厌烦。

  我家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建的新房。新居离村庄稍微有点远,当然这是相对于之前村里比较集中的房屋布局来说的。我家的新居跟村庄隔着一个晒场,一口池塘,还有池塘的斜坡下去的一块稻田,还有一棵梨树。

  童年里的我们兄妹三个,骤然“远离”集居的村庄,我们的生活因为离开小伙伴们而突然显得冷清无比。我们的孤独汹涌澎湃,我们家那座独自置身旷野的房子形单影只。在茶余饭后,在一切无聊的时光里,我们都会跑回村庄里找童年的伙伴玩。我们兄妹三个的玩伴都不同,所以我们就像小老鼠一样隐身在不同的地方,常常玩得忘记了回家吃饭。

  母亲采用了最简单的方式——站在池塘边,扯起嗓子依次大声叫喊我们兄妹几个的名字。母亲的声音不管多么洪亮,实际上也无法穿透村庄众多土砖或火砖的墙壁。我们常常是被村里人告知母亲在找我们。等我从村庄的祠堂大门或者两条巷子里的一条走出来,母亲总是站在池塘边,清浅的暮色中,村庄的炊烟正在消散,一记惊雷刚刚停歇。现在回想,母亲的声音已经和现在村庄里为数不多的老房子一样苍老和陈旧了。

  我小时候只愿意听父亲的话,对母亲的话总是充耳不闻,脾气还特别执拗。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我跟母亲闹起来,饭也不吃,提了书包就准备出门上学。母亲一只手端着饭碗,一只手扯着我的袖子,我只有站住。那时我们俩站在屋后门那条两边绿草如茵的小径上。她一定要让我吃了饭再上学,我如一只愤怒的小兽,拼命抵抗,场面紧张得如同一只狼和一只小兔狭路相逢。母亲把饭碗硬往我手里塞,我不接,她的声音大起来,震慑得我只得接住了饭碗。泪痕满面的我就是不动筷子。瞬间重新燃起的怒火使母亲的音量又高了不少分贝:“你今天不吃也得吃!”母亲的声音里透着烦躁和坚决。我那天和着眼泪抽噎着把饭吃进肚子里,对母亲的这种强迫心生怨恨。我以后的人生中,都不曾跟吃饭赌过气,可能跟童年里的这次经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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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初中时,母亲就不再吼我了,她甚至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起来,当然我可能也比以前懂事了。她那时焦急地想知道我的月经是否来临,问我时我也是不耐烦地说问这么多干嘛。在母亲面前莫名其妙的不耐烦可能是我青春期叛逆的一种方式。母亲在长期住校读书的我身上找不到任何她想得到的蛛丝马迹。我上初中以后就特别独立,自己洗衣服,自己把买回家的用品藏在枕头下。后来婶婶问我,我才知道母亲托了她来问。她急于想知道她的女儿将来是否能成为一个能生儿育女的人。

  母亲在我面前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虚弱。我怀孕的时候,母亲突然只能靠拐杖生活了,说话的声音是飘的,空洞而虚无,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我怎么回忆也捉捏不住一丝一毫。母亲的声音缥缈得像雾。

  多年前的那天,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村口那棵皂荚树下的代销店门口,我在看旁边一桌人打牌。母亲弱声说:“买点海带回去炖排骨汤吧!”我当时只想着乡下小店里的东西不是太好,海带像纸片一样薄,就说不好吃不买。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我就是没想过是不是母亲想吃海带了,我更没想到母亲不久会离开我们。我当时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并没有认真看着母亲。年少无知的我,从来就没有像现在捕捉女儿的眼神那般,去捕捉过母亲的眼神,去猜想她心里在想什么。想必生命倒计时的母亲,那时的眼神已是枯草一般的荒芜了。

  母亲离去那天的一些情形,我是去年才从隔壁周家奶那里偶然知道的。周家奶说那天妹妹帮母亲洗完澡离开不久,她到母亲的卧室去,看到母亲的头已经低垂得抬不起来。估计她大限将至,周家奶就问她想不想谁,我知道周奶奶指的是不在她身边的我,还有我的外婆。母亲那时的声音低得像蚊子的声音:“谁也不想!”这是我所能知道的母亲在人世最后的声音,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倏然滑落:“母亲啊,您怎么了无牵挂得如此决绝!”现在,只要母亲曾经的玩伴跟我谈母亲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我大体会潸然落泪,但我又特别想听别人讲述母亲过去的事情。

  母亲一定有过莺歌燕语的明媚,有过姣花照水的娴静。我们这些儿女,如同母亲经历过的风霜雨雪,把母亲的芳华侵蚀得斑驳沧桑。

  母亲曾经日日站在池塘边大声喊我们,身上带着烟火的气息。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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