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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靡云涌串联路

时间:  2024-02-05   阅读:    作者:  灌园痴叟

  一

  一辈子也忘不了,1966年6月13日的英语课堂。外专毕业的高材生,刚任教还不到一年的小英语老师,正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书写着课文的重点例句,一个男同学突然站起来问道:“老师,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了,哈军工早都停课闹革命了,我们为什么还两耳不闻窗外事,学这些崇洋媚外的东西,我们要参加革命运动!”

  小老师被惊住了。姣美的面庞,芳容失色,两颊飞上了红晕。“啊,啊,学校还没有通知我……”她用还捏着粉笔的手背,慌乱地拭了一下正在抖动的嘴唇。

  “那,那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语毕,那双像极了电影演员谢芳的大眼睛,已经闪出了泪光,夹起教案低着头匆匆走出了教室。

  老师说,先上到这儿,意思是还会有接下来的课,可此生,我却再也没有等到盼到。距离初二下学期期末结束还有一个月,自己打小就一直接受的正规课堂教育,从这一天开始,永久地被画上了破折号。

  1966年8月,毛主席第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首都红卫兵代表。那以后,一场几乎把神州大地搅了个天翻地覆的革命大串联拉开了大幕。在校的初中、高中、大学生,无论是持什么观点的红卫兵小将,都条条大路通北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首都。开始还打着去北京,等待接受毛主席检阅,去大专院校取文化大革命真经的旗号,拼命抄写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可接下来不久就变味儿了,发酵成了借此时机,畅游祖国大好河山的大旅游了。

  火车不要票,食宿有安排,全部都免费,机会难得,亘古未有。我也去了北京,还南下去了上海。而我的京沪之行,串联之旅,却让自己这大半辈子都刻骨铭心,至今也无法释怀。

  二

  复兴门外,一个围着高墙的院落,这是北京城人民解放军军内的一所院校。呼号的西风总算盼到了能够一泄淫威,一逞肆虐的时机,张开弥天大口,无丝毫倦怠地狂吹了一夜,把大门内外那一排排枝高干壮的梧桐树,已经残存不多的枯叶,摧掠得干干净净。

  十一月初,北京本应该还是天高气爽,舒适度宜人的晚秋。特别是时近中午,更应是艳阳高照。可此刻强劲的西风,却裹挟来满天阴云,将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层铁幕,阻住了温煦柔和的阳光对人世间的眷顾。人们提前感觉到了冬的寒意。

  正是午饭时刻,我和一块儿来的同学王奇,出了宿舍一溜小跑,急忙忙进了对过儿小楼的大食堂。

  好大的一间饭厅,二三十张圆桌的前方,一字排开五六个分发饭菜的窗口。透过灶房小门上挂着的半截门帘儿,我看到足有十来个头顶戴帽徽军帽,腰系围裙的解放军战士,正在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盆,抬着装满宣腾腾馒头的大笸箩,紧张地忙碌着。

  长方形白面馒头管够吃,再配一大碗还能见着三两块肉的炖白菜。承担接待任务的学校,要安排几百人的伙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对我这样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男生来说,有这样的中午饭,已经大大超出了预料,从心里往外地知足感恩。

  碗筷总归要由吃饭的人自己洗。可是在窗下洗手洗碗的水泥池子旁边,我却看到了痛不忍睹的一幕,直觉着似木棍一下子捅到了心底。一块块半拉坷叽的馒头,或咬的,或掰的,横七竖八地被扔在水池子里;旁边的水桶里,被倒掉的菜汤,午饭还未结束,就已经有了大半桶,间或还能见到白菜叶夹带着的肥肉块儿。

  也许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更由于有生以来那已经融入了骨髓,打下了烙印的意识,珍惜节俭的心弦,被猛地触动了。我呆呆地盯着那些不应该被如此暴殄的天物,整个人就像是被点了穴位似的,傻傻地定住了。

  “你怎么啦?”王奇拉了我胳膊一下。

  “没怎么,就是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不好受。”我指了指水池子里已经被水冲成了面糊糊的馒头。

  “也真是的,太让人瞧不下眼儿了!”王奇也忿忿地说。

  “我先出来一步,正碰上一个穿一身旧军装的红卫兵,一根筷子穿了仨馒头,一边走一边啃,一个馒头就咬了两三口,可能是嫌另一半儿沾破了皮,一扬手就扔垃圾桶里了!

  “别发呆了,咱管不了那么多,抓点儿紧,下午不是还要去清华抄大字报吗,还不知道公交车好不好坐呢!”王奇扯着我就走。

  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十几岁,正是沾枕头就着,不知梦为何物的年龄,可那一晚我却失眠了。躺在地上的榻榻米床垫上,眼睛却望着窗外的夜空,就是没有睡意。

  半圆的月亮偶尔在云层的缝隙中,溢出冷幽幽的寒光,使周围重云翻涌的影像,更显现出立体化和层次感,可也更撩动了我无法安稳下来的心绪,我想起了才刚刚过去三四年的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日子。

  好金贵的白面啊!凭粮本儿一个人一个月才供应二斤。全家八口人这十几斤面,要是蒸纯白面的馒头,用不了几次就蒸没了!最困难的1960、1961年,解决口粮不够吃,母亲用那点儿有限的白面,掺酱渣子蒸馒头,黑乎乎的难以下咽。经济形势稍微转好一些的1962,和1963年,不再吃酱渣子了,母亲又经常用多一半的包米面儿,掺点儿白面,蒸两合面儿发糕,就为了能多吃几次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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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纯白馒头,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两次。每回端上炕桌,母亲也不让管够吃,总要再拣出几个给父亲留着下一顿、再下一顿地吃小灶。

  拿着手里白生生,喧腾腾的大馒头,真舍不得大口大口地咬,我就经常先把馒头皮一点儿一点儿剥下来,细细地嚼,慢慢地品,好让那浓浓的麦香味儿尽可能在嘴里多回味一会儿。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我随母亲去了趟阿城县农村,去看望三姨家刚添闺女出满月的表姐。

  不到农村不知道,那日子才真叫一个苦!表姐没想到小姨和表弟会坐长途汽车,还走了二十里地的乡间土道,特意来看她,根本没一点儿准备。她专门跑到大队会计家借了几斤白面,按照胶东关里家的规矩,给母亲和我擀了两碗面。

  “那你们平时都吃啥?”

  “还能有啥,十顿得有八顿是小米子捞饭,还有两顿不是窝窝头、就是大碴粥了。

  “五月端午和八月节、大年正月才能吃上几顿白面馒头,还有黄米面儿粘豆包这样的硬干粮……”

  可眼前,一回到眼前,那水池子里,垃圾桶里扔掉的一块一块的好馒头,倒掉的半桶还能看到肉的炖白菜……又浮现出来,占据了整个大脑,连着心地痛。突然想到,若是母亲她们那一辈儿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一定会痛心疾首拍大腿,戳他们脊梁骨大呼,“老天爷,这可是在造孽呀!”

  不行!不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虽然我这个小初中生还嘴上没毛,茅庐未出,但也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得尽绵薄之力阻止这种行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快亮了,一个自认为特有建树的想法油然滋生出来了。开晚饭时,去食堂吃饭的人最多,我瞅准了这个档口,早早去了食堂,不是进大厅领饭,而是守在食堂门口的洗手池子旁边,开始实施昨夜敲定的计划。

  我俯下身,挽起袖子,将手插进垃圾桶,从稀溜溜的剩饭菜里,把那些还没有泡散的馒头,一块一块地捞出来,又把水池子旮旯里刚被人扔掉的捡起来,一字排开,像布置展品那样,摆在水池子连着墙体那一侧的窄台面上。看着已经引起了不少进进出出就餐人的注意,我挺起胸膛,“闪亮登场”了。

  “红卫兵战友们,天南地北的同学们!今天我在这里摆放出的剩菜剩饭,尤其是这一块块已经成为垃圾的白馒头,想必正在引起大家的注意。”我竭力想着昨夜琢磨了半宿的腹稿,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唐诗中也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名句,都是在警醒我们一定要注意节俭,杜绝浪费。

  “当我们的国家还并不富裕,城里还不能敞开吃细粮,农村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解决温饱的时候,今天,就在此时此刻,我们中的个别人,竟然如此不珍惜农民的劳动成果,把这么好的馒头弃如敝履,不加珍惜丢进下水池,抛入垃圾桶,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浪费,它亵渎了我们红卫兵的形象,与我们红卫兵的称号格格不入!”食堂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围成了一个圈子,许多刚吃完饭的人也都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一开始,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紧张,可这会儿看到多数人投过来关注目光,却完全放松了,语言表达也更加顺畅流利了。

  成语有抛砖引玉,俗语有“路不平,有人铲,理不明,有人管”的说法。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刻,“铲路”“说理”的“玉”竟然真的出现了!

  “你这是在公然污蔑我们红卫兵小将!”似一滴水滴进了热油锅,又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罩着角儿一样,众人的目光,立马聚集在了一个刚刚走下食堂台阶的红卫兵身上。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了的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腰扎一条老式的解放军军官授军衔时的宽武装带。红卫兵袖标上的小字儿,由于隔的远了点儿,看不清他是哪个省市哪个学校的。不过看年龄肯定比我们当时大了好几岁,应该是已经入了大学校门的六五级或前几届的老大学生。

  来者不善。他本来已经走下了食堂门口的三级台阶,而一见自己似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引起众人关注,就真把自己当成了凤凰。又回转身一大步跨了两级台阶,站在了最上面的平台上。左手叉在腰间的宽皮带上,摆出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架势,跟红灯记“李玉和”亮相似的挥动起右手——

  “你引用毛主席语录,指责我们浪费粮食,是极大的犯罪,这是对我们红卫兵小将的污蔑,是在把我们红卫兵与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斥责的贪污犯罪分子相提并论,这是在明目张胆篡改和歪曲最高指示!”

  我真的被惊呆了!他那时起时落大幅度挥动的右臂,一副旁若无人,舍我其谁也的学生领袖样子,不但吸引了就餐人,就连食堂里为大家服务的解放军也被惊动了。此时,处于惊愕中的我,根本没来得及调整好应对的思路和语言,他又继续摇唇鼓舌地喊着一口油滑的京腔儿,给我戴上了更大的一顶高帽儿,

  “你说城市吃不到细粮,说农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这更是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攻击,是对建国十七年农村大好形势的根本否定!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句声音明显又高了八度。更叫人没有想到,在他旁边的几个人中,居然有了随声附和的嘶喊。

  “扔几个馒头算什么事儿,站错了阶级立场,污蔑红卫兵小将,攻击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大好形势才是大事!”

  “亲不亲,路线分,问问他,是在替谁说话,是何居心!”

  “你,你们这是在为浪费现象开脱,是在借题发挥,是随意上纲上线儿,给革命群众扣大帽子!你……你……”

  突然,我感到一阵头晕,眼前闪出了密密麻麻的金星,舌头也开始发木,脑子出现了一片空白。心里明白,昨夜一宿没睡,上午忙着去北大看大字报,错过了午饭,晚饭又一直没来得及去吃。一天水米未进,此时面对这个“学生领袖”的一通异端邪说,我急血攻脑,有些承受不住了。低血糖状态,使我的手开始抽筋儿不听使唤,脚下一软,身子一歪,如果没有一直挨在我身边的王奇出手一扶,我差一点儿就倒在了地上。两个还系着围裙的解放军同志见此情景紧跑了两步,下台阶扶住了我,护着我朝宿舍楼走去。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与浪费粮食的行为作斗争,就成了立场和路线问题,就成了否定建国后十七年大好形势的别有用心!

  红卫兵小将随意糟蹋粮食,就可以老虎屁股摸不得吗!强调节俭,斥责浪费,难道就污蔑了红卫兵小将整个革命群体!委屈的眼泪像阻不住的溪水,扑簌簌在两颊汨汨流淌。

  “小同学,你没有错,不但没有错,而是做的非常对!”一位魁梧的大个子解放军战士扶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老家是张北的,哦,就是长城边儿上的县。俺那边都是山地,种点地不容易,日子过得苦哇。白面馍,庄户人一年到头家家都是个稀罕物。”

  “俺是雄县的,”另一个矮个子,身体很单薄,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解放军战士,操着很浓重的冀中口音接上话,“俺早就想说,怎么能这么糟践粮食,看着太叫人心疼了,还是大白馒头,要是让他们去农村看看就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那个领头辩论的,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刚出食堂就扔了大半个馒头的家伙!”王奇也气得不行。

  五十多年后,新冠疫情前的一年,我有幸又联系到了当年的小伙伴儿王奇。提起那段往事,他依旧为我打抱不平,

  “那个家伙说的全是歪理,辩的全是谬论,满嘴跑火车,根本不走直溜道儿。就是仗着有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胡说八道。也难怪把你气抽了。就怪咱那个时候太小,十五六岁经历的太少,要是搁现在,就不会让他那么嘚瑟了!”

  又回到当年,当天晚上,在食堂搞接待的唯一的一位白白净净的女军人,我还清楚记得她姓谢,是一个军医。专门到学生住的寝室楼看望我,问我身体感觉怎么样,我感动极了,没出息的眼泪差点儿又掉下来。

  已经是子夜了,那一晚的天竟是风清月朗,没有一丝云彩。银盘似的月亮透过南窗,用她柔和的清晖,吻抚着我脸颊的泪痕。可我的心里却依然风激云涌,无论怎样都平静不下来,脑海里总是翻腾着白天的情景。我已基本能判定那个“学生领袖”的身份,一定是在老子福荫下娇惯起来的“红二代”中的另类。应该就是传统戏中的那种“纨绔”和“衙内”。我从没有在身边经历过有如此挥霍浪费,还又怙恶不悛,用老百姓的土话,就是含着精细使糊涂,拿着不是当理说的家伙!没想到在这里,在首都北京,却遭遇了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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