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奶奶的过世,又逢家道中落,母亲无奈将我带回豫南小城生活。此前,我的三个姐姐已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多年。当时,他们生活更为艰苦,只能在山坡上搭建草房居住。而我回来时,我家已在祖宅安身。那是一座狭长的土房子,有卧室、堂屋、廊房、厨房各一间,院子里有一棵叫斗笠树的常青树,据说是某位太爷亲手所植。这房子位于旧家族宅院的角落,毫不起眼,父亲依然费了一番心思才得以让我们安住。
旧宅里住的都是近亲,但对于我家却总有些莫名的敌意,背地里喜欢叫没有男孩的我们家“绝户头”,唯独邻近的五伯一家格外善意,时常照拂留守的母亲与我们。
五伯是族亲里公认的好人,是家族中少有的能主持公道的人。在这种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且走在衰败道路中的老家族里,有个能主持公道的人,对于我们这种流落外地多年又回归的贫困家庭来说,能为生活带来诸多益处。那些父辈的亲兄妹都不愿对我们这些小孩子露出善意的年份里,五伯会在路过时带来山中的野果,会给孩子一些少见的零食,每每路过家门口都会说“看这四朵金花,等老了有喝不完的汤,穿不完的新衣服”。也会在饭后遛弯时,伴着映入水塘的夕阳,给小娃娃们讲老房子里发生的故事。小时候看林正英毫无感觉的我,被这些庭前屋后里“发生”的故事吓得夜晚不敢走夜路,更不敢上厕所,直至憋得尿床,换来妈妈一顿竹笋炒肉!
伯父讲的故事,很多我都记忆犹新。
我家屋后以前是一片竹林。伯父说,在某位奶奶举办葬礼的晚上,竹林起了雾,困住一个四十多岁的叔叔,在里面逛了整晚,据说还看见已经过世的奶奶,一遍一遍说他年轻时候干的混账事。直至太阳升起,他才走出来。这个叔叔吓破了胆,一顿大刀挥舞,将竹林砍了个精光。秃秃的土坡实在难看,五伯在这里种满了红栀子花。
伯父还说,他家门前那个塌了一半的老房子以前是个厨房,莫名的,蜘蛛特别多。在一个雷声滚滚的夜晚,大别山脉支脉一个叫金岗山的山顶上,左腾右闪的闪电如同在追赶着什么,从山的东头打到西头,又从山的西头打到东头。突然,闪电向着村落打过来,由远及近,越来越近。轰隆隆声中,一声炸响,闪电击中了那座旧房子。次日清晨,前来查看的更老的某位爷爷(可能是七爷爷吧,当时我太年幼了,记不清,家族中爷爷、伯伯、叔叔实在太多了)在雷击后的草房里发现了一只死透了的、海碗大小的蜘蛛。伯父说,那蜘蛛大概要成妖了,然渡劫失败肉身死亡了。我当时还觉得挺遗憾的,正热衷看《西游记》,对蜘蛛精的印象还不错。伯父的脑袋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故事,但他只给我们这些幼稚小孩讲,从不给那些榆木疙瘩没有想象力的大人讲。
小时候别的孩子可以放牛、放羊。我家没有动物,小房子完全没有地方安顿动物,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出去“玩”。五伯家有牛,我时常跟着他去放牛。热衷去放牛,实在是因为我小时候的生活很无趣。我妈妈不允许我自己出门玩耍,一方面我在家可以看管一下晒的干货,扫个地,洗碗洗衣服等;另一方面,我妈带着城市里的见闻回农村后,对村里的中年男人都不太放心。总之,为了奴役我和保护我,在老家的那些年,除了放学要准点回家之外,还有一个规定:我可以带朋友回家玩,不可以去别人家玩。
但五伯不属于那些“中年男人”之列,在我妈妈眼里,和五伯出去反而是有人帮她看管孩子,更放心了。五伯放牛就是找一个背阴的地方,席地一躺,草帽一盖,开始睡觉。如果带着我,就给我讲讲故事,认认花草。他皮起来像个小孩。记忆中,有一次他用大脚趾揪住我胳膊的肉,拧得生疼。我用手拧他,他说不行,我也只能用脚。我试了很多次,我的脚不听使唤,毫无力气,也拧不住他那苍老坚硬的肉。我不服气,用手使劲拧,还是气不过,直接上嘴咬,咬出深深的牙印,他也不生气,依然笑呵呵的。
五伯的狗也很有灵性,会照顾幼儿和幼犬,时刻保护我家的黑猫与黑狗,经常会带着小狗小猫接送我放学。狗子在路上走的松弛,小猫在山中走的遮遮掩掩,时不时被路过的其他狗子吓得炸毛。每当小猫炸起毛,两只狗就会立马冲出去吓退不长眼的陌生狗。说起来,我小时候一度有个奇怪的认知。我一度认为狗是男的,猫是女的。可能就是因为我家的小狗和五伯家的花狗天天对我家的小猫照顾有加吧。
因为家中无地,我妈妈开荒种了点菜和红薯,开荒的地方是被一圈山围起来的一个山坳,那一圈山上留有战争时挖出来的战壕,很适合诱敌深入,一举歼灭。事实上,这里也确实发生过激烈的厮杀,青山埋忠骨,土层几米之下据说埋了很多红军。村里的老人说,那个山坳中的池塘因为埋了太多尸骨,逢乌云密布时,池塘的水会变成血红色。也是因为“地邪”没人敢去,才轮到我家随意耕种。我妈妈说,每次在那里锄地,五伯的狗都会跟着她。每当她的锄头挖出四五米,狗儿就会挪到她身边假寐,以此持续。当天光将黑时,狗儿就会吠叫提醒她回家。如果不走,狗儿就会炸毛,来回跑动,表现出狂躁的情绪。那时候,冬天有很多偷狗的人,所以五伯冬天会把狗用铁链栓起来,等到花开了,才会放出来。但最后狗子终究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在一个烟雨迷蒙的夏日,死在了坏人投喂的毒骨头里。
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到五伯的公正。记忆里,有一年妈妈借用了一个嫂子家的山窖,存放她自己种植的红薯与萝卜。这个嫂子家里发迹,搬去城市生活了,这个山窖空闲着。当我妈千辛万苦地把红薯与萝卜运到陡峭的山坡上,好不容易放进去后,我家屋后的一个婶婶带着她那脑力不行但体力强盛的傻儿子过来,破口大骂。还让那个傻儿子把我妈辛苦的成果从山坡上一滚而下。那个山村寡妇的嘴脸可以用恶毒来形容,她和那个傻儿子扬着不知所谓的脸,一起把我妈按在地上拳脚相加。幼年的我去拉扯,被那个傻子提起来,头朝地扔到大伯家准备盖房子的石堆上。更亲一点的大伯却冷眼旁观,还指责我妈事多,不会与人相处,总要和别人起冲突。这时,唯有关系稍远一点的五伯挺身站出来,指明对方的错误,批评对方霸蛮的行为。
还有一次。傻儿子那家的妯娌,因为一点小事和我妈起了冲突,跑到我家打砸。我妈愤怒地给了她一扁担,她顺势躺到我家卧室,让我妈负责。我妈气急了,又要动手时,一溜烟跑回了自己家。回去后,她教唆自己的老公前来“寻回公道”。后来我妈回忆说,以为自己要挨打了。但是并没有,五伯制止了对方。五伯对那个男人说:“他们妯娌之间的矛盾,你一个男人不好好调节,还跑来掺和。你今天动手,她家男人回来了不也得给你动手吗?”那个男人听了劝半路折返,这事便没了后续。
很多旧事,已模糊不清。只有走在儿时的路上,看到那些老房子才能想起来。近年,回去过几次,旧宅已经被一个个独立的家庭各自建设,看不出曾经是一个完整的家族。关于五伯的样子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个子高高的,长得正派,不胖不瘦。总觉得时间还很长,回家还能看到他。然而,一场突然的车祸带走了他的生命。听闻噩耗时,我妈和姐姐都非常惋惜。那一年春节,我爸专门安排我从杭州回去祭拜他。
有人说,人真正的死亡有三次:“第一次是物理死亡,就是你停止了心跳;第二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名字的人也死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第三次是关于你的一切记载,包括与你有关的视频、照片都消失了,这个时候,整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一点与你有关的痕迹。”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着五伯已经物理死亡了,但我可以让他的第二次生命尽可能延长,让他的第三次生命也尽可能无限延长。
对于旧家族,我并没有多少好感。关于五伯的记忆,算一份。能让我记住那个回忆中没什么感情的家族,那个靠山物产丰富但人性光辉贫瘠的村落。除了自私、短视、狠毒的人,那里也曾有过清风亮节的人。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也许在其他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未生活的其他时间里,也有过无数这样的人。正是这样的人滋养着一个群体,最终形成一个家族,也正是这样的人的逐渐消亡,导致家族的散落。周而复始,不过都是人导致的。小时候怕那些虚无缥缈的精鬼,长大了才明白,可怕的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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