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起于槐树终于槐树,与四季流淌的清水河一同,见证变更与永恒。
许婆是一个人悄悄走的。
临时搭建的屋棚低矮狭小,床榻紧挨着三面漏风的墙,破塑料布由着雨夜狂风的鞭打,发出沉重的噼啪声。
许婆倚着墙,她低垂着头静坐着,只有发丝随着风拂动。半眯的眼留下未合上的缝隙,随着气息的消散,眼底由清澈变得浑浊。
暴雨戛然而止,水汽由灿烂的日光缓慢蒸干。
许昌庆回来时,那座破棚屋已挂满了白布,撒了一地的白纸染上脏污的脚印,揉碎在湿润而粗糙的水泥地面。
白事草草办了,尸骨葬在桉树林后面的坟地里,墓碑上潦草地写着:许妻 白蔓君。
【1】
白蔓君是白远禄最小的孩子,她有三个哥哥——游村的道士说,白家这一辈,必要有四子,方得五谷丰登,家业兴旺。白家是农家人,靠着天地吃饭,道家佛家,天意的事,大都信着敬着,于是便有了白蔓君。
白蔓君出生时虽然瘦小,啼哭声却似四五岁的孩童般洪亮,大家便都以为是男孩。直到接生婆子把包着婴孩下身的被襟掀开,白远禄才知晓这是个女娃娃。女娃娃皮肤雪白,四肢健全,指头也齐整,头发眉毛都乌黑,长得极乖巧,只是背上有一块大黑斑。
白家的第四胎并没有如愿得到个男娃娃,白远禄只看了一眼便说:“不要了。”
接生婆子拿被子把婴孩包好,放到村口的大槐树底下,若是有人抱回家养起来,那便有得活,那也只得随它去了。
白远禄以为那孩子早就死了——那年旱得厉害,才值初夏,田地里的麦苗就已被烤得枯黄。
白远禄想来想去还是走到槐树底下看了一看——婴孩就这么放在树底下,无人抱养,饿得只剩微弱的呼吸。白远禄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婴儿忽地大声哭叫起来。他把孩子抱起来,一时忍心不过,抱着孩子往家走。
这一路上竟下起雨来,白远禄微弯着腰,护着怀里的婴孩。
雨一下,旱情便解了,白远禄悬在田地里的心稍稍放下来。他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妻子和怀里自己扔掉又抱回的婴孩,又看看窗外的雨,想着是老天给的缘分,最终还是把孩子留了下来。
白远禄没什么文化,只想着这个女娃娃跟藤蔓似的不休不死,妻子的名字里又有个君字,于是给女儿取名叫蔓君。
这些都是白蔓君从三个哥哥那里拼拼凑凑听来的,他们的母亲早在生下白蔓君后因伤口长久未能愈合而感染,加之气血本就虚空,没过不久便走了。白远禄在妻子走后变得愈发沉默,整日把自己闷在田里。大哥早些年摔断了腿只能做些家务活,二哥贪玩,每日到山头上帮人劈柴,有时也摘些野果来换钱,总是编些草蚂蚱在学校门口卖着玩。三哥对白蔓君最好,他教白蔓君写名字,带着白蔓君上学——即便更多的时候白蔓君只听一会儿就跑到学校后门找胡十八。
胡十八是老胡家在一个深秋的雪天从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抱回来的,算事儿的瞎婆子劝老胡家别把孩子抱回家——男娃娃这么稀罕,谁会把好好的一个男娃娃扔到树底下等死呢。老胡从来不信这些个神婆,他只想到家里有个儿时烧坏了脑子的儿子,刚满十岁,若是将来讨不到老婆,有个弟弟作伴也好——老胡左思右想,还是冒着雪把孩子抱回了家。回到家掀开被褥一看,孩子没有右臂,左手掌上长着六根手指。
虽是个残缺的孩子,却能正常哭喊,知道饿了要吃困了要睡,想来心肝脾肺都是健康的。那便养着罢。
老胡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易生,易生不易死。孩子很快长大,虽身体残疾却智力过人。到了上学的年纪,老胡把孩子往学校里带,教务处的肖主任摆手就说这个孩子收不了。
学上不了那就回家耕田养猪,也算一种活法。胡易生干不了什么农活,割猪草剁碎了让傻大哥提去喂猪。傻大哥虽脑袋不灵光却浑身是劲,上百斤的猪食料来来回回,日日提起放下,从不喘气。
年末下一场大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猪早养起了肥膘,马上出栏卖个好价钱,胡家就能久违地过个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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