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李白 《长相思》
连长安终于登上了紫极门城头,歌声已渺然无闻,唯余撕心裂肺的号哭。她终于看清那冲天而起的烈焰,烈焰中早无声息。
他们都死了,也许是她父亲的人,也许是她姐妹的人,都死了……
“你怎么来了?”那男人似乎极惊讶,深深皱眉,“朕本不想让你看到这场面。”
多么体贴!她几乎想笑了。
他望着她,满脸胜利者的光辉。他是该自豪的,毕竟他赢了。只不过是玩弄一个女人愚蠢的心,便将坚不可摧的敌人连根铲除、挫骨扬灰。
真悲哀,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的内心分明在恨,可是身体却莫名想要靠过去,想倚在他怀中,索性随他一起醉死在千万人的鲜血里算了。
真悲哀……
“是谁把皇后带上来的?不是叫你们好生伺候吗!”
眼看着他就要发怒,连长安连忙开口,声音远比想象中流畅自如,“陛下,臣妾是为自己……是为连氏乞命来了……”
这个“乞”字,连怀箴,骄傲如你,是宁死也不肯说出口的吧?
慕容澈的脸色顿时柔和,当下温言软语,“皇后,连氏祖辈有功于国,朕岂能不知?只要城下连铉余党肯放下兵刃,朕绝不追究过往种种……”
她不待他说完,已屈膝跪下去,俯身叩首,嗓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假的味道:“臣妾但求一个恩典,愿为陛下招降白莲军。”
宣佑帝吸一口气,深深地望着她,忽然不言不语。
连长安只觉得后颈冰寒,不知是谁将答案放在唇边,身体竟不受控制,言语流水般倾泻而出,“夫妇同体同心,陛下是臣妾的陛下,臣妾……是最后的白莲,连氏从今往后自然该以陛下马首是瞻。何况……何况首恶伏诛,从者不论,古来亦然。三千子弟性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只求……”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忽又低下头去,暗自咬紧银牙,哑声续道:“只求陛下看在……看在臣妾一片真心的分上……”
声音不高,却话语掷地,铿锵作响。四周巨大的惊诧、深深的震动,以及沉重的愤怒和鄙夷通通向她投射而来。
她只装作看不见——装作一个苟且偷生的女人,装作一个被富贵权柄迷了心窍的俗物……做戏谁不会?是不是?我的陛下?我的夫君?
那男人缓步向她走来。自小到大从没有骗过什么人,一瞬间她觉得他不可能这么轻易上当,她几乎紧张地得止不住颤抖。
他却将她的颤抖当成了恐惧,于是温柔地伸出手扶她起身,情意绵绵。他注视她良久,并不置可否,只道:“长安,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朕对你并非虚情假意,莫怕……”
“臣妾明白。”她越发颤抖着回答——这一次已不是紧张,而是险些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若不信臣妾,大可遣人跟随臣妾,或是点穴,或是毒药,什么都可以。”
“不……我信你,”他断然道,“这次,我会信你。”
连长安茫然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好笑!他竟然说信她!竟然说信她!他将她父亲和妹妹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烧死,他竟然还说信她?
“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信你。朕也不想再追究连氏的过错,都过去了。朕也……未必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长安,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
她想捧腹大笑,她想号啕大哭,她也想让这一切都过去……放心,很快就会过去,她保证!
于是连长安久久抿着嘴唇,最终眼底盈盈光闪,答出一个字:“好。”
远比她预料的容易许多,他竟真的放开她——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任她施施然站起身,施施然拂了拂外袍上沾上的尘埃……忽然,一个白面微髯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挡在她身前。
连长安并不认得眼前人,又见遍身战甲,只当他是慕容澈的臣属,微一挑眉,淡然道:“将军若不信,拿刀押着我往城头去好了。”
何隐低低垂着头,缄默不语,手却始终拦在她面前。
身旁宣佑帝替她解说:“皇后,这是校尉何隐。”连长安一愣,她毕竟是连家的女儿,何隐这名字她却是听过的。
上下打量良久,连长安忽然冷笑道:“我还当吸了合族的血活下去的鬼怪,只我一个。”
何隐的面色立刻素白如纸,伸出的那只手止不住地轻颤,随即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他,径直向前,宫裙下摆擦过他垂落地面的染血披风。何隐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大小姐,白莲血脉……果然是假的吗?”
连长安身形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反诘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何隐向前踏出半步,急切地追问:“可是……可是倘若是假的,若莲花血不是天人后裔,那我们……我们岂不……”
“你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连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待在白莲军中?”
小叶失血的笑容在虚空中浮现,那样空洞的眼睛,那样没有道理的忠诚,那样甘之如饴的死亡……在咽气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她此刻是不是已到达了莲花盛开、无忧无怖的彼岸仙城?
“你们为什么活?为什么死?难不成只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何校尉,难道你从未想过吗?”
何隐汗出如浆,委顿在地,连长安穿过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两旁黑黢黢甲胄上反射的光影,径直往火势渐弱的柴堆而去。风向骤然一转,大股刺鼻焦臭袭来,让人欲呕。她却只是微一踉跄,脚步不停。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的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在不住地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唯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
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泱泱。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眼望着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的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地看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嘶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通通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儿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地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睛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箭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的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的分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慕容澈!我愿你国破家亡,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身!”
他的手不住地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个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只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的刀狠狠地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起,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红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胁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穹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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