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日春光极盛,满眼云蒸霞蔚,绚烂到了极点。御苑的花树下,有人轻声唱着妙曼歌曲,“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歌声忽而断绝,一阵窸窸窣窣,眼前一下放亮。掩在身前的乱草嫩枝不翼而飞,她在突如其来的晖光里银铃般笑着,“这样好的天,你躲在里头哭什么?”
可有……多少年?
庆平侯拓跋辰于百香榻上翻了个身,榻旁芙蓉几前跪坐着一位绝色佳人。玲珑的金刀,极小的银勺,欺霜赛雪的纤纤十指,将快马健儿疾驰了三日三夜送来的羊脂葡萄挖核去皮,整齐码放于水晶碗内。日光如金线般洒落,粒粒果实翠绿通透,晶莹欲滴。
多少年……那个拼命忍着泪,双颊鼓胀满脸污痕的小小少年,哪里去了?
“我才没有哭!”他攥着粉嫩的拳头,胡乱地捶在她膝上,“本少爷是庆平侯,是了不起的大官,才不会哭呢!”
“是啊是啊,你没有哭……”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忽然笑道,“不过是鼻涕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对吧?”
即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知道她在笑话他。自尊心顿时受了伤害,只觉得面前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再可恨不过。也不知从哪里来了怒火,他奋力扑上前,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誓要将她脸上恼人的笑消了去——忽然颈后一疼,疼得整个身子不听使唤。那女子闲闲地伸出手扭着他的耳根,任他哎哟哟乱叫,兀自笑眯眯。
“胡乱动手打人,真是坏孩子!”她数落他,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不像是在生气。
既然受制于人,他便只剩下嘴硬,“是你在打本侯爷,你才是坏孩子!”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松了手。下个瞬间,一条手帕已覆上他的脸,擦个不停,“我是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原本还想争辩,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是大人,娘夜半时分跪在灵堂前搂着他哭,说:“辰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庆平侯。”……可是她的帕子那么软那么香,他一失神,就都忘记了。
那的确是记忆里最美的春日,头顶熏风吹拂来去,粉白的花瓣纷飞如雨。杏树下她替他胡乱地擦着脸,唇边始终带着促狭的笑意。
他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直着腰和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温暖的手。这个皇宫太大太清冷,温暖的东西真的不多。
“他咬我呢。”于是小侯爷开始撒娇了。他抽抽噎噎地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上两排带血的牙印,“他要扮皇上,让我扮娘娘,我才不是女的,他也当不了皇上——我不答应,他就咬我!”
那女子一呆,到底莞尔道:“当不当皇上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
他犹不服气,越发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说要当皇上的是太子殿下,还有江宁王!可不是他,他比我还小!”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中,年纪分明代表一切。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那样义愤填膺,满腹委屈,她越发笑倒。将帕子收回去,她伸手捏捏他的苹果脸,却道:“原来你是和七殿下打架来着?”
“是啊,那小鬼!”也不知学了哪个大人的口气,听到这名字,小家伙简直咬牙切齿。
这样冰雪可爱的人,顶两只红彤彤的肿眼泡生闷气,任谁见了,也要从心眼里喜欢的。她持定他的手臂,仔细察看良久,随即摇摇头,屈指在他脑壳上轻凿了个栗暴。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被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小家伙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暗自打着鬼主意,别人不让做的事非要做一做,这才有趣。于是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却从长长眼睫的缝隙中偷看她……忽然,惊讶地睁大眼,呆若木鸡!
之后的许多年,庆平侯拓跋辰总是想,倘若那一日没有遇见她,抑或真的听了她的话,之后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场面,没有看到天空中无形的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播撒下一个接一个美梦以及噩梦……
她的手虚悬在他的伤口之上,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温柔可亲的面容竟有几分庄严宝相,洁白的前额上隐隐浮现出一朵一朵朱红色的云——也许是云吧,实在是流转不定、变幻莫测,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是个活物,他看不清。
他终究只是小鬼,实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伸向她的眉间。指尖刚刚触及柔滑的肌肤,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涌入无数破碎画面——开满妖艳红花的大地……从天心插落的利剑般的阳光……头戴十二冕旒年轻英俊的男子……以及骑着骏马、越走越远的美丽女人——然后这一切通通消散,他分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朱袍玉带立于面前,缓缓垂下头与现在的身体双目相接……
喜怒哀乐、爱恨别离,种种七岁小鬼可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情愫莫名充斥心头。仿佛弹指之间,他便经历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只一眨眼,他便已走到生命的终点,黯然回头,身后是满布荒谬、满布痛苦、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一生……
七岁的庆平侯拓跋辰发出一声细弱的尖叫,凄厉的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他跌坐于地抖如筛糠,不知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掉。
“……你怎么了?”泪眼蒙眬中,他听到她焦急的询问,话音忽而一顿,许久,方续道,“难道你……你看到我的梦了吗?”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一直那么温柔,可是……他就是害怕,怕得连话都讲不出,只是一味地尖声嘶叫。
她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他却只觉得小小的一颗心被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几乎鼓胀到爆掉。他拼命躲着她的手,哭叫得更凶了。
终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循声而来。他在昏迷之前,朦胧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关系,那只是梦罢了……我还梦到自己出宫嫁人呢……”
的确是个“梦”。当景阳宫的嬷嬷、丫鬟找到他时,方才还渗着血的牙印,已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圈。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闹得这么厉害,附近也没有人在,急忙将他抱回宫中。可是即使招来了所有的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病症。小侯爷只是哭闹,只是说难受,到后来更是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有余。直到姑母实在没办法,找来一位极有名声的天师,那道人说他八字特异命格清奇,灵力非比寻常,大约是在御花园中撞见了鬼魅……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真的是鬼,恍惚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个梦,是年少失怙、随姑母在寂寞阴冷的红墙里慢慢长大的自己,在某个春天的下午对着满树燃烧的杏花,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境罢了。
两个多月之后,夏天已过去一半,他的病终于好了。可无论怎样抵死哭闹,怎样耍赖撒娇,姑母和手下的嬷嬷们始终没能把那个女子找出来。她仿佛是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真的在这个皇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侯爷,这是麟安十一年夏初内务府的记录。的确是有恩旨,放了百名宫女出去,配给从南晋前线回来的士卒为妻。”
“然后呢?可查到下落?”
“这……侯爷,这出了宫便销了底档,依规矩……这个……”
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一摆手让从人下去。一晃许多年,他彻底长大成人,不知道将皇宫上下翻了多少遍。也许她真的如自己梦见的那般,出宫嫁人去了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既然是恩旨放出的宫女,那年龄大约已满二十。与其在深宫内苑中蹉跎大好青春,出宫嫁人,许是好得多的出路吧?
可是那一日,他在刹那间看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偶尔会在最幽深的梦里翻涌上来的画面,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有很多竟都成了真。希望最小、年纪最轻的七皇子慕容澈,曾经狠狠咬了他一口的那个小鬼,竟真的成了大齐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他望着慕容澈衮服冕旒的样子,隔着滔滔奔流的光阴之河,仿佛又看了那一日随风飘扬的杏花,朵朵鲜明清晰,犹如干枯的血。
命运……他将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那是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一生,原来从那个春天起,冥冥中就已注定了。
“侯爷醒了?”宛如出谷莺啼般的娇音响起,一方不热不冷刚刚好的丝绣巾帻递了过来。他随手接了,擦一把脸,回头笑道:“并没有睡着,只不过闭目养养神。”
一双秀眉微微蹙起,那美如春光的女子嗔道:“侯爷,您太操劳了,总该好好睡一觉……”
拓跋辰心念一动,俯身吻向她的唇。她随手将巾帻抛在一旁,双臂环在他颈上,恰到好处地贴近他的身子。
他忽然一笑,推开她,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小狐狸,你就知道惹我……”
美人一笑,吐了吐舌头,回身从几上端来水晶碗,“侯爷,知道您喜净,这都是我剥的,没让她们经手。”
他含笑点头,却不接。只凝望她许久,他蓦地正色道:“明寐,你想当贵妃娘娘吗?”
她端着那碗,微一怔,随即答道:“半年前倒也罢了,现在?谁愿意嫁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您就不怕我招上莲花诅咒,也成了那不死不活的丑样子?”
他伸手摩挲她的脸,缓缓承诺,“不会的,明寐。我向你保证,很快……就给我两个月……”
她忽然按住他的唇,微垂着头,再娇媚不过的样子。“不必这样!”她说,“侯爷是真的相信我,才肯让我去做那么重要的事,我明白的……”
他揽着她的腰,真真温香软玉。思绪又飞回了两个人初遇的那一日,他在台下看着她于高处且歌且舞,“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世间痴情女子,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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