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下,连长安抬起头来,遥遥可见远方一带高墙闪出坚硬而冷漠的光,龙城已然在望。
龙城又称旧京、旧都,矗立于雁门关以南二百里,是当年慕容氏龙兴之地。在世宗皇帝迁都玉京之前,此处曾作为大齐的中心数十载。如今纵无当年繁华盛景,依旧还是大齐北方边陲第一咽喉重镇——这里,将是她的葬身之地,抑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她垂下头去,拖着步子缓缓而行,既不快也不慢,始终让自己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间。也许是拜之前拼死跋涉整日整夜的经历所赐,这一路行来并不怎么疲累,甚至可以说“步履轻盈”,整个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健可靠,与往日的虚弱无力迥然不同。
“这很好,我需要力量……”连长安暗自咬牙,“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生死关头的决断,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做许多许多事——就靠我自己。”
她在心中不断地如此复述,就像是铁匠一锤一锤砸在锻冶的刀剑之上。
身后不远处,忽然一道鞭风破空,有人尖声哭叫起来,队伍轻微骚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秩序如常。自始至终,连长安没有回头,连脚步都不曾乱。
有什么好看的呢?无外乎是那个骑马的把总大人又在发威罢了。或是走慢了,或是不小心摔了跤,或者干脆就是瞧你不顺眼,他只轻轻松松一甩腕子,那条熟牛皮扭成的六股长鞭便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冲你飞了过来,手段之娴熟,远胜过寻常的牧羊人驱赶牛羊。
连长安低着头,忽然微笑,怎么不是牛羊?在这些家伙眼中,他们早已不是人,而是生口,他们都是廷尉府的精兵强将们打草谷的战利品,是会走路的钱钞,仅此而已。
鞭声再起,尖叫与怒骂同时鼓噪,紧接着,一声闷响,尘土四扬。队伍迟疑着缓缓停下,一干妇人与孩童转身观望,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中带着些微惊诧。原来并非大家早已看惯的戏码,这一次,情形略有不同。
但见人群末尾,那高高在上的把总大人竟从马背上跌落,摔了个灰头土脸,一身轻胄稀里哗啦乱响,样子好生狼狈。而始作俑者却是个身量纤巧、皮肤白皙的小女子,身上的破袄扯开了一长条裂缝,嫩生生的肩膀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连长安暗自抿了抿嘴唇,这女孩子她知道,是数日前两支打草谷的队伍偶遇时,被把总大人用鞭梢指着特地夺过来的,据说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雏妓。在南晋的文人骚客中流传着一种奇怪的嗜好,竟异想天开用布帛将女子的玉足紧紧缠起,引以为美。这“雅趣”在北齐虽不兴盛,可坊间妓馆也多有效仿的,比如这雏妓便是自小束了足,硬生生把脚骨掰折,弯成了窄窄的三寸金莲。
像熊把总这样的粗鄙军汉,哪里懂得纤足如月的妙处,虽爱她细皮嫩肉颇有几分颜色,却也恼她不良于行拖慢了大队的行程。初弄到手第一夜,他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兴致,日日下来终究厌烦,鞭子动不动就落下去,反倒比打别人更狠些。
这女孩子既然能靠一双小脚孤身逃出妓寮,多少也有三分烈性,连番摧残之下,此时终于忍耐不住,挨了一鞭非但没有老老实实地加劲赶路,反蹲下身,从路旁捡起一块石子,朝把总大人丢过去。说起来那石块不过鸡子般大小,就是砸到身上也没有多疼,可小丫头手足乏力失了准头,好巧不巧正掷在马眼上,马一惊避让,倒把熊把总给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场面实在有趣,人群中有人低低窃笑,连长安却没有笑。她感觉自己是一只羔羊,是一大群羔羊中的一只。她痛恨他们没心没肺的笑声,更痛恨自己对这样的笑无可奈何。连长安静静地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威仪受损的把总大人暴跳如雷。人还没完全从地上爬起来,鞭子已甩开,满天扬尘中,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哭喊了整整一顿饭工夫,声音终于微弱下去,到最后再无声息。
起先那些窃笑的人早已变了脸色,纷纷后退,汗出如浆,唯恐避之不及。连长安不肯退,她依然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揣入怀中。
熊把总气喘吁吁,拖着半截黑赤的长鞭从尘土中徐徐走过来,在他身后,满地枯黄的野草被飞溅的血迹染红。他如饮醇醴,油光满面,虽劳累不堪,可泄了愤,心中便满是快意。他一抬头,见生口们都识趣地躲远了,只有一个面皮焦黄痨病鬼似的女人愣愣地站在前方,仿佛被吓呆了。
把总大人轻蔑地扯扯嘴角,喝道:“都瞧清楚了吗?这就是反逆的下场!”
暖阳高照,寒霜满地,众人鸦雀无声。
连长安的右手一直揣在怀里,整个人仿佛木雕石塑,就连把总大人从她身边经过,冲她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赶路”的时候都没有反应。众人见她如此,只当又要触怒煞星,投向她的目光便浑把她当做是个死人了。
幸好,熊把总大人有大量,方才又实在累着了,便懒得多计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自顾自骑上高头大马,昂首向前行。
“我要杀了你——若此刻刀还在我手上,我一定杀了你!就像我杀掉那个人一样!你……活该千刀万剐!”
与他擦身而过之时,连长安终于将右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手心空空,紧握成拳。
那一日她疑心生暗鬼,错解了扎格尔的好意,到头来反而自投罗网。人在颠簸的马背上,但听得身后撕心裂肺的叫喊伴着呼呼风响,声声都是她的名字:长安——长安——
不知怎的,那个瞬间她竟一点儿都不觉得悔恨恐惧,甚至还生出一种奇妙的平静以及……隐隐的甜。原来他不是骗她的,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不会骗她的人……连长安只觉得周身上下通通浸在了热水里,从皮肤表层一寸一寸暖起来,一直暖进心窝。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了勇气,用一只手努力把持身体,另一只手则悄悄松开马鬃,无声无息地摸进怀中——豹皮仍在,那柄刀同样仍在。人在颠簸的马背上,随时都可能摔落下去一命呜呼,可此时的连长安早已忘却了所有危险,紧紧攥住刀柄,胸中唯有一股烈焰蓬勃升腾。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绝望和伤痛,此刻她将这一切的一切通通握在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同声怒吼,挣扎着想要冲出这具羸弱的躯壳。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仿佛疯魔附体,不顾一切地扭转手臂挥刀猛刺,天旋地转间也不知刺到了何处,只感觉刀尖入肉,深深扎了进去,耳中随即听到一声凄厉号叫。
顷刻间,她与那廷尉同时失去平衡,从马背上跌落。连长安当然不会有扎格尔的手段,在空中来不及调整,半边身子已狠狠地砸上地面,摔得她四肢百骸尽皆剧痛,眼前一黑……之后……良久之后,再醒来时短刀与豹皮都已不见,人则躺在一辆板车上,身边都是哭泣的老弱妇孺。
一位干枯老朽的老叟走过来按了按她的脉,又瞧了瞧眼白,瞧了瞧舌苔,轻描淡写地断言道:“没什么大碍了……”便有穿鱼服的军士上前,将她从板车上赶下地——就这样,连长安莫名其妙地混入了廷尉府打草谷的俘虏队伍。
当年英明神武的大齐太祖,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并非没有意识到世家坐大已隐隐动摇了社稷根本,只可惜长期的鞍马劳顿摧毁了他的健康、磨损了他的精力,对于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帝位再传数十年,接下来的两代皇帝文宗早逝孝宗懦弱,以连氏为首的世家大族趁此机会彻底掌控了大齐的国运命脉,就连留下“迁都、治水、编书”三大丰功伟绩、堪称雄才大略一代明君的世宗陛下也无可奈何,耗费毕生光阴也只能竭力打压,始终无法将朝堂上的世族势力连根拔除。
大齐元兴二十八年,世宗驾崩,身后留下一道“铲除连氏”的秘密遗诏以及一个完全由帝皇亲自掌控的隐秘机构——廷尉府。
百多年光阴荏苒,廷尉府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实力大增的同时,也在不可避免地迅速腐朽,尽管表面依然光鲜亮丽,暗地里其实早被蠹虫蛀空了根基。在龙城、雁门一带,时不时夜袭一两个流民聚居的村落,砍十七八颗脑袋回来充战功都是寻常事。自从出了“白莲之祸”,朝廷颁下丰厚赏格,廷尉大人们更是彻底过上了好日子。活口的二百两虽然不好拿,死人的一百两却是不难的,一时之间,打草谷的游戏彻底风靡开来。老壮男子通通砍了脑袋换钱,剩余妇孺则暗地发卖以充军资,实在是一举两得。
那名替连长安把脉的老叟原本是随队的廷尉府郎中,瞧着貌不惊人,倒也有三分手段。连长安从疾驰的奔马上摔下来所受的伤,在他的调理下很快便消失无踪。只一张脸不知为何,奇迹般的换了样貌——被俘后第一次净面,对着倒影中那张陌生的容颜,连她自己也被骇得轻呼起来。
这……这还是她的脸吗?连长安惊恐地以指触面。五官没有变,但双目浮肿,皮肤上仿佛蒙了层黄褐色的壳子,手指按下去隐隐发胀。整个人病恹恹的,美貌荡然无存,让人瞧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惊恐之后自然是深深的疑惑,然后便是淡淡的自嘲。如玉姿颜又有何用?就能让她遗忘痛苦吗?就能让她重获新生吗?不管为什么,幸好这张脸变了,变得让军爷们一看便大倒胃口。否则,她的下场恐怕比死更可怕……
连长安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胡乱询问,引人怀疑。日复一日,她只是白昼赶路,夜晚独自蜷缩在角落中,只是于梦里反反复复磨砺她的仇恨。她依然穿着胡人的服饰,总是缄默不言,同行的俘虏们全都“胡女”、“胡女”地叫她。她却从没问过她们的名字,她不想问。如果她们明天就死在她面前,知道名字反而更让她痛苦万分。
“……活着,”她再次默念,“还有……报仇。”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清晨,连长安终于随着廷尉府“得胜班师”的队伍,步入了龙城条石堆砌的宏伟城楼。
一路上,她绝非没有逃走的机会,她曾经想要尝试,可是,就在那可怜的雏妓死去的第二天,一名军卒在喝骂中偶然加了一句,“哭什么哭?等到了城里,把你们和白莲乱党关在一起,有你们哭的呢!”
只这一句话,就让连长安肩胛一耸,她几乎是瞬时便打定了主意。
归根到底,她能往哪里去呢?去寻叶洲?不、不,若她肯忍气吞声、作为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影子活着,她当初绝不会离他而去。既然离开了,她怎么能回头?难道去寻……扎格尔?更是好笑,她唤来了血雨腥风,唤来了死亡与恐惧,令胡商死伤惨重,她本就对不起他。何况她……不信他,她选择了不信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遭了——她该拿什么去面对呢?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与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有那么一瞬间,曾经相濡以沫。如此已然是莫大的缘分,如此便该相忘于江湖……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有来生,她宁愿自己真的是草原上无忧无虑的胡女,马踏飞燕,笑如银铃。可此生此世,她是连长安,她只能是连长安,胸中有心魔盘踞,肩上有重担压身,她再也无法成为旁的人。
她有事情要做,她有事情非做不可,而这一切,通通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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