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始终面朝着独属于她的星辰,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我叫林平戈,戈是戈壁的戈。
【1】
2018年,林母去世后,林平戈重返上海,上海的外滩开了第一家星空错觉艺术馆,因其独特的艺术效果,吸引了不少情侣。
那天,林平戈购票进场后,才发现馆里的顾客大都结伴而行,唯独她孤身一人,自顾自地拍着照。她无奈地一笑,刚想随着人群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小姐,请问需要帮忙吗?”
林平戈顺着声音转过头,当看清眼前笑容明朗、下颌已蓄起青须的江匀唯,她的鼻翼不由得一酸。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时,林平戈短暂平复了情绪,才迎上他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眸:“真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不巧。”江匀唯扬了扬手中的相机,语气除了隐忍的愤怒,还有深深的无奈,“林平戈,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我在这里等你五年了。”
五年啊,林平戈有些恍惚,好像是有一点久了。
【2】
林平戈出生在林家湾,林家湾虽属于上海,却是一个很穷的小镇。那时的小镇,消息不算灵通,国家大事、娱乐八卦都只能从林父每日带回的报纸里获取,所以,林平戈自小就有一个梦想,加入当地的报社,撰写出属于自己的新闻。
这个想法随着她上了高中,遇上了江匀唯,变得越发强烈。
那时,因学校统计学生的资料,每人必须上交一张一寸的蓝底照片。因事情紧急,林平戈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钱,她在镇里的照相馆徘徊了许久,依旧无计可施。
江匀唯就是那时出现的,他蹲在店旁的花坛上,笑得露出虎牙:“丫头,劝你别去这家店,它在镇里一家独大,尽收些黑心钱。”
“你也知道它是一家独大。”林平戈白了他一眼,蹙眉道,“所以我只能去这家拍照。”
江匀唯的笑更灿烂了,他连忙从花坛上跳下,因长时间蹲着,他的衬衫略微有些褶皱,可他并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一处价格实惠,技术也好的店铺。”
林平戈一愣:“真的?”
江匀唯正欲开口,却见店里的老板娘举着鸡毛掸子追了出来,嘴里念叨的无非是“又是你这小子,这周抢了我多少单生意,下次别再让我见到你……”之类的话。
林平戈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还未回过神,江匀唯已经先一步抓起她的胳膊,快步朝马路对面跑去。
那一瞬,她恰巧抬起头,看清的是他白净的面容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身后依稀传来老板娘的骂声,伴随着耳旁呼啸而过的风,让林平戈的心蓦地跳个不停。
那天,江匀唯带林平戈去往所谓的神秘店铺时,她这才发现,店铺是一所简陋的平房,里面只有一台摄影设备和几张不同颜色的墙纸。
江匀唯递了杯温水给林平戈,才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问:“丫头,照片的背景要求是蓝色,对吧?”
“给我拍照的人是你?”因刚才跑得过急,林平戈顺了口气,又后知后觉地开口,“你这出毛遂自荐,我得给你一百分……”
江匀唯挑了挑眉:“不是我吹牛,来我这拍照的都这么说。”
后来的林平戈才知道,其实江匀唯的话也没错,至少那张照片,是林平戈拍过最好看的一张证件照,无论是很久以前,还是多年以后。
离别前,林平戈尴尬地抓着头,因江匀唯的突然闯入,她一时竟忘了今天没带钱这回事,那时,他们面对面地僵持许久,她才小声地告诉江匀唯的实情。
江匀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嘴角的虎牙比他本人还稍显轻狂:“相识即有缘分,钱不重要,今后多帮我的店铺宣传就行。”
“一码归一码,我们还是打个欠条吧!”林平戈固执地看着他。
“也行。”他抬眸,微弯的眼角像天边的上弦月,“那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林平戈。”
“哪个戈?”
“戈壁的戈。”
【3】
每一个听说过林平戈的名字的人,都会说她的名字像极了男孩子,唯独江匀唯除外。江匀唯若有似无地意会半晌,再幽幽地来一句:“你下次给别人介绍名字的时候,可以说是探戈的戈,探戈舞多美啊,我在电视上见过一次。”
因他的话,林平戈的心猛地一颤,如果说林平戈何时对他动过心,那便是第一次。她心下也曾偷想过,艺术家的思想,当真跟普通人不一样。
因这次事件,林平戈和江匀唯的关系日渐熟络起来。
林平戈也陆续得知,江匀唯其实是市里人,他的父母都是某高校的特级教师,因不满他对摄影的狂热,将他撵到了林家湾的奶奶家反思。
林平戈因此时常打趣江匀唯:“叔叔阿姨殊不知,你在这里非但没有放弃摄影,还开了自己的摄影铺,混得风生水起。”
每当那时,他就会异常认真:“丫头,我一定会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林平戈略一颔首,她深知,江匀唯身上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她相信他。
就好比,江匀唯的学习成绩不算好,却深受大家的喜爱。他加入了学校摄影部,不出三天就让摄影部的部长拜他为师;他为文艺晚会拍的相片,在学校论坛被转发超过五百次。
人人都说,上帝为他创造了第三只手,用来摄影。
也是那段日子,美国的一家星空错觉艺术馆因其规模之大上了报纸,林平戈很喜欢,便偷偷将那一栏的内页剪下来夹在语文课本里。
林平戈不知道,她本无心的举动,却成了江匀唯日后放弃梦想的导火索。
因江匀唯的请求,林平戈时常会去拍摄的平房帮他补习,店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她每次要在那坐上半个小时,才能见到他闲下来的身影。
那天,江匀唯忙完后,从桌旁的木盒子里取出两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林平戈,他得意地咧了咧嘴角:“今天来拍照的一个小姑娘给的,本来想拒绝,但想着你也挺爱吃,就留下了。”
“小姑娘?”林平戈无奈地摇头,心却因他的话涌上一点甜,“也没见你比人家大多少。”
话语间,林平戈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大白兔的奶香顷刻间回荡在她的口腔,她满意地翻开语文课本,倏忽,一张报纸的内页掉落在地上。
林平戈刚想去捡,却被江匀唯先行一步,他的目光在内页上停顿了两秒,才扬起头幽幽地询问道:“你……想去星空错觉艺术馆?”
“女生都想去吧。”林平戈迅速抢过报纸内页,生怕江匀唯弄折了它,她将内页重新夹回课本,才又道,“那可是拍照圣地,你不知道有多美!”
江匀唯的眸子忽明忽暗,他弯起眉眼,笑得爽朗:“丫头,我一定会帮你实现梦想。”
十六七岁时的梦想,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简单又纯粹。
【4】
高二那年,互联网逐渐流行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学会网上购物。江匀唯也跟随潮流,在淘宝上订制了一款假发送给林平戈。
这件事的起因源于林平戈突然剪断了自己留了三年的长发,本是落落大方的邻家闺女,摇身一变走上了独特的中性风。
林平戈收到江匀唯寄来的假发时,足足嘲笑了他一个下午。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没人会送一款假发给即将过生日的朋友。
江匀唯绝对是一个奇葩!
对于林平戈的反应,江匀唯也不恼,他双手环胸地倚靠在林平戈的教室门口,来回打量了她好几眼,才气定神闲地说:“快把假发带上,一会儿给你个生日惊喜!”
“什么惊喜?”她反问。
江匀唯不语,他上前接过林平戈手里的假发,将它小心地别在她的头顶后,才神秘地一笑:“一场盛大的狂欢,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天,林平戈被江匀唯带到了学校废旧的活动室,她推开大门的瞬间,屋里的漫漫星河顷刻落入她的眼,几万颗星星在屋顶移动变换,像一块纱布,星罗棋布地镶嵌着钻石。
林平戈惊讶地捂着嘴,对眼前的一幕有些难以置信,泪湿润眼睑的同时,她听到身后的江匀唯幽幽地开口:“丫头,我虽不能带你去美国的星空错觉艺术馆,但我试着为你创造了一片另类的星空。”
“林平戈,生日快乐。”
林平戈后知后觉得知,那晚的无垠繁星是由一台名为“星空投影仪”的设备汇聚而成。在往后离开林家湾的日子,她也购置了一台相同的投影仪放在卧室里,这一放就放了五年之久。
【5】
林平戈第一次见到江匀唯的父亲,是在她生日的后一周。
江父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了店铺的地址,怒气冲冲地赶到,一脚踹飞了门口放置的一把木椅。
林平戈当时正在木桌旁练习写字,看到眼前的一幕,正欲阻止,却听见身后的江匀唯惊讶地唤了一声“爸爸”。
爸爸?
那一瞬,林平戈杵在原地,气焰顿消。
在林平戈的印象里,江匀唯和江父长得很像,性格却相差甚远,江匀唯性格爽朗、不拘小节;而江父思想守旧、不苟言笑。
从后续的争吵中,林平戈大概了解到,那台星空投影仪是江匀唯以江父的名义向高校的天文社借的,换而言之,江父并不知道这件事。
自己的儿子去了林家湾,非但没有反思自我,反而变本加厉,江父一气之下驱车赶往林家湾,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没收江匀唯的摄影器材。
江匀唯正值叛逆时期,本就对江父的管教不满,又得知自己将不能再摄影,便与江父争吵了几句。
江父作为高校的骨干教师,鲜少有气急败坏的时候,那天,他甩手给了江匀唯一耳光,一字一顿地呵斥道:“我再说一遍,你给不给我?”
江匀唯将怀里的相机抱得更紧了,他仰起头,眼里写满了倔强与不屈:“爸,你为什么总要干涉我的人生?!我喜欢拍照,我不想放弃它!”
那时的林平戈多想上前给江匀唯求情,她想告诉江父,他的儿子很优秀。可她一张口,喉咙却如同卡了鱼刺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终归太懦弱了。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父抡起地上的木椅,朝着面前的江匀唯猛地砸了过去,随着一声巨响,江匀唯直直地摔倒在地上。
江匀唯的右臂骨折了,医院给他打了石膏,安排了住院。
林平戈带着水果和鲜花去看望他时,他神色轻松,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放荡不羁:“丫头,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你的手臂好点了吗?”她担忧地问。
“好多了。”
那天,林平戈递给江匀唯一个洗干净的梨,他并未立刻吃它,而是盯着手中的梨看了半晌,才揶揄般开口:“丫头,你知道梨为什么不能分成两半吗?”
林平戈一愣:“为什么?”
“分梨就代表分离啊。”他侧过身,深邃似湖的眼眸忽明忽暗,“不过,我们关系这么铁,应该不会分开吧?”
林平戈笑了笑,她颔首:“是啊,今后你去哪,我就去哪。”
话一出口,林平戈就后悔了,为了不让江匀唯误会,她又赶忙纠正:“毕竟你的手,也不方便……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也只有以德报怨了。”
那段日子,江匀唯似乎想开了,他向江父承认了错误,并答应高考之前不再碰照相机。江父也对先前的鲁莽表达了歉意,父子终于重归于好。
江匀唯出院那天,江父因学校还有重要事务先回了市区,临走时,他嘱托林平戈照顾好江匀唯,在得到林平戈的应允后,他才放心离开。
简单收拾了行李,林平戈让江匀唯先到医院大厅等候,自己去办出院手续。那天,等她去找江匀唯会合时,才发现他被几个同龄的高中生团团围住,事态相当严峻。
带头的高中生,林平戈也认识,是他们班的赵杰,也是照相馆老板娘的儿子。
林平戈生怕江匀唯出事,来不及多想,便快步上前挡在江匀唯的身前。她抬起头质问赵杰:“喂,这可是医院,你想干什么?”
“林平戈,你怎么在这里?”赵杰脸色轻微一变,“你……不知道这小子抢了我家多少单生意,今天让我碰上了,我饶不了他!”
“那是你们店技不如人,凭什么怪别人。”
林平戈话音刚落,猛地被一记力道护在了身后,她抬眸,看到的是江匀唯坚毅的下颌和明朗的面容。即使右臂还打着石膏,他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畏惧。
似乎,她也感觉不到害怕了。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最终,是赵杰先做出了让步,他眉眼一横,丢下一句“林平戈,别以为有你妈在,我就怕你”后,匆匆离开。
真是有惊无险,林平戈甚至手心都浸满了汗液。
那天,他们在路边摊点了两杯巧克力味的奶茶压惊,两人开怀畅饮。
一杯见底后,江匀唯才随口夸赞了一句:“没想到你今天胆子这么大。”
“你不怕,我就不怕。”林平戈嘿嘿一笑,“而且,你瞧我这身打扮,是好惹的主吗?”
江匀唯倚在街边的护栏上,月光在他的肩头铺上一层碎黄:“丫头,你为什么会留短发啊?”
林平戈顿了顿:“因为我妈喜欢。”
“你妈应该是很一位很厉害的人吧。”
“是啊。”
【6】
待江匀唯的右臂痊愈后,他便将平房租给了附近的一名数学老师。
收拾平房那天,林平戈陪着江匀唯一起去的,她看着江匀唯将昔日贴在墙上的照片一一取下,放进一旁的收纳箱里。
属于他的那片小天地,即将物是人非,没了昔日的生机。
林平戈终归是于心不忍,她止住江匀唯的动作,语气略带迟疑:“江匀唯,你真的要把平房租出去吗?其实,留个纪念也挺好……”
“我答应了我爸要好好读书。”他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即将收纳箱的盒子小心地盖上,“还是别分心好。”
一月初,寒风有些刺骨,衬着四周荒凉的景色,显得有些寂寥。见此,林平戈垂下眼眸,心想,时间可真快啊,不知不觉,他们也快升至高三了。
回家的路上,明月如水,繁星皎洁。
林平戈轻轻拽了一下江匀唯的衣角,待他垂眸,她这才发现,两年的时间,他又长高了许多。他的五官更加分明,明朗的眸子似乎有繁星驻足。
“什么事?”他问。
林平戈有些愧疚:“之前那件事……对不起啊,如果不是替我借星空投影仪,江父也不会赶来林家湾,你也不会因此放弃摄影。”
那时,江匀唯捏了捏鼻尖,哑然失笑道:“丫头,你知道上海外滩就有一家星空错觉艺术馆吗?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高考后,我们一起去吧。”
“好。”
“那,一言为定。”江匀唯咧嘴一笑,嘴角的虎牙若隐若现。
之后,收了心的江匀唯,真的全身心地投入了学习,在林平戈的帮助下,江匀唯的成绩一路突飞猛进,那年期末考,他前进了一百名。
为了感谢林平戈,江匀唯去玩偶店买了一只粉红顽皮豹,他拜托店员将顽皮豹包装好,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林平戈的家。
那天,江匀唯正欲敲门,却听清屋里发出几声巨响,伴随着尖叫声和呜咽声,一瞬蹿入他的耳朵。
江匀唯的心猛地一颤,他迟疑了一秒,便开始大声唤着林平戈的名字,可林平戈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应。
无计可施的江匀唯只得扬声威胁道“再不开门,我就报警了”,门才缓缓被打开。
从屋内探出林平戈布满泪痕的脸,她的语气带着哀求,小声地嗫嚅道:“江匀唯,我没事,你先走吧。”
“丫头……你这样还叫没事?!”江匀唯只觉得眼眶发酸,他抵着门,不愿离去,“我可以带你走,我可以保护你。”
因他的话,林平戈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朝他猛地一推,倏忽,礼品盒随着力道被一同甩出,砸在地上,如同他破碎的内心,再也愈合不了了。
她冷漠地说:“江匀唯,我不需要。”
她说,她不需要。
江匀唯始终记得那一天,他没能将粉红顽皮豹送出去,之后的五年里,他再也没有了机会。
那个假期,江匀唯没再见过林平戈,他有好几次想去找她,可走到楼下,又因心虚,踱步返回。
直至他遇到了陈亦雯,当初在平房给了他一盒大白兔奶糖的女生。
陈亦雯一眼就认出了江匀唯,她有些不可思议,却还是笑着打招呼:“我之后也去照相馆找了你两次,可听附近的人说,你不拍照了……我真觉得有点可惜,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那天,江匀唯向她简单解释了原因后,听她又问:“当初在照相馆陪你的那位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江匀唯愣了愣,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请问……你认识她?”
陈亦雯摇摇头,当即反驳:“也不能说认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她长得很像我的一位小学同学。”
简单寒暄后,江匀唯给陈亦雯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高考后,如果有需要可以继续找他拍照。
陈亦雯接过字条,笑着应了声好。
那时,距离开学,仅剩两周。
江匀唯日盼夜盼着开学的到来,因为那样,他就能再见到林平戈了,他可以叫她一声“丫头”,可以笑着朝她问好。
江匀唯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他们初次见面,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我叫林平戈,戈是戈壁的戈”的时候。
高一的她,还没走上中性风的路线,她留着一袭长发,笑容甜美。
他突然有些期待了。
【7】
江匀唯接到林平戈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市区陪父母购置年货,他欣喜若狂的同时,忙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那头的林平戈不知说了些什么,江匀唯的手猛地一抖,电话顷刻掉落在地板上,支离破碎。
那天的江匀唯甚至没有和父母道别,就匆匆乘上了开往林家湾的大巴车,车在山区的路上弯弯绕绕,如同江匀唯此刻的心,像小鹿乱撞着。
他将车窗玻璃开到最大,风随着车速一股脑儿涌进车厢,吹得他的脸颊一阵酥麻。
可是,他的脑海里回荡的只有林平戈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江匀唯,我今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去北京。”
她还说:“江匀唯,我这次离开后,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江匀唯赶到火车站时,一眼就看到了踱步在人群中的林平戈,她的神情没有了往日的色彩,眼神迷离,肤色苍白。
江匀唯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他多想质问她,为何到了今天,才肯联系他;他多想质问她,在她心里,他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可话到嘴边,他终归于心不忍,他伸手揉着她额头的碎发,咧了咧嘴角:“这世界可真奇妙,我们没有分梨,却还是要分离了……封建迷信果然不可信。”
“你依旧爱讲冷笑话。”林平戈苦涩地一笑,她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才幽幽道,“江匀唯,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离开?”
“当然好奇。”江匀唯微弯起眼角,像天边的上弦月,“可是丫头,你会告诉我吗?”
林平戈没有回复他,她伸手指着火车站外的石狮上停留的几只鸽子,用眼神示意江匀唯去看它们,彼时,她眼里含着温柔,似清泉般泻下,落入尘埃:“真好,春天到了,鸽子也出来活动了。”
“虽说是二月,但天气还是这么冷呢。”
林平戈点了点头。
那天,他们一同来到火车站里的便利店,江匀唯挑选了两包大白兔奶糖装进林平戈的上衣口袋,林平戈动作一滞,却听他一本正经道:“大白兔奶糖和粉红顽皮豹是你最喜欢的东西,顽皮豹是没机会给你了,那奶糖可不能少!”
“无论到哪,都要永远开心啊。”
林平戈湿润了眼眶:“江匀唯,你不该对我这么好。”
林平戈走了,她离别前斟酌再三,还是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话:江匀唯,我的名字不叫林平戈,我叫林沅鸽,鸽是鸽子的鸽。
后来的江匀唯想,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或许会突兀地告诉她:当别人问起你的名字时,你可以说是信鸽的鸽,信鸽可以捎信回来,联系也永远不会断了。
艺术家的思想,还是那么不一样。
【8】
2018年,林平戈没有想过会在外滩遇见江匀唯。江匀唯扬了扬挂在颈间的相机,微微勾起嘴角问道:“丫头,第一次来星空馆,不拍两张照片留作纪念吗?”
林平戈的步伐一顿,须臾,才笑着应了声好。
这么多年,江匀唯依旧了解林平戈的喜好,就比如她喜欢星空,她喜欢拍照。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匀唯的拍照技术越发炉火纯青,当他们去相馆洗出照片时,她一下子便爱不释手。
自母亲死后,她也重新留起了长发,她将名字改回了林沅鸽,如愿进入一家报社做编辑。她的人生轨迹都朝着自己的规划发展,唯独少了一位轻狂的少年郎。
少年记得自己最喜欢粉红顽皮豹和大白兔奶糖。他会为了自己随口提起的心愿,不惜以放弃摄影为代价。
外滩的建筑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他们随意找了一家餐馆吃饭,刚坐下,江匀唯就看似无心地说了一句:“毕业后,我接到了一位故人的电话,她说她有位小学同学跟你长得特别像,可他是一名男孩,而且……他的名字也叫林平戈。”
见林平戈不语,江匀唯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开口:“可他四年级之后,就没再去上过课。”
“江匀唯。”林平戈的脸色不太好看,她连忙打断了江匀唯接下来的话语,须臾,才一字一顿地解释道,“林平戈是我弟弟……可他在四年级时,因病去世了。”
江匀唯的眸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他知道,他猜对了。
故事还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林沅鸽和林平戈是姐弟俩,自林平戈死后,林母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变得有些疯癫。开始还好,她只会把林沅鸽错叫成林平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林母的病越发严重,她剪断了林沅鸽的长发,给林沅鸽换上了男装……
话已至此,江匀唯也终于弄清了这其中的缘由,他眼神忽地一沉。此刻,他多想上前给林平戈一个拥抱,告诉她无论之前怎样,一切都过去了。
因为是夏天,包厢里的空调持续吹着冷风,不仅降低了空气间的燥热与烦闷,打在林平戈的脸上,也使得她异常清醒。
那天,她唤了声江匀唯的名字,思绪却不由得飘向远方:“因为我母亲,班里的同学都不愿与我多接触,他们都很怕我。”
“可你不一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林平戈顿了顿,苦涩地一笑,“我啊,真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连你也开始疏远我……”
所以,林平戈隐瞒了自己的家庭状况;所以,她才会在江匀唯发现她家里的异样时,狠心将他赶走。她一个假期都没有联系他,是因他们一家接受了北京某家医院的邀请,去当地治病。
她很自私,所以,她从未告诉过他,也从没想过要告诉他。
她只知道,她叫林沅鸽,鸽是鸽子的鸽,也是信鸽的鸽。
【9】
林平戈离开上海那天,江匀唯去送了她,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所以她没有带一件行李。
听江匀唯说,这五年来,上海发展迅速,林家湾也逐渐繁华起来,不再是当初那座贫穷的小镇。
机场的人来来往往,大屏幕上的航班消息来回滚动,林平戈进入安检处时,一旁的江匀唯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堆砌起笑容,嘴角的虎牙也不再如当初般意气风发:“林平戈,这是我第二次送你了……你可真狠心。”
那天,林平戈前进的步伐一顿,手中的身份证也因他的话掉落在地上,她匆匆捡起,不敢再在此处多做停留。
她深知,她对不起江匀唯。这些年因母亲的病,他们家早已负债累累,她也不想拖累他。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想到这里,林平戈的心一横,不再回头。
“林平戈,我就知道你会来。”
江匀唯依旧说着话,四周的围观群众也越来越多,他并不理会,自顾自说出的一字一句,落在林平戈的心头,像一阵暴击。
“你离开之后,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他们说你们一家卖了房,搬去了北京。其间,你换了电话号码,我又不知道去哪找你,所以我考了本地的学校,每周去外滩的艺术馆当志愿者……因为我记得,我们曾约定过,高考之后一起去那里。”
“林沅鸽,你说你喜欢星空,那我就在星空下,日复一日地等你。”
泪终于夺眶而出,应和着四周欢呼躁动的声音,卸下了这些年筑在林平戈心里的坚固堡垒。
如同江匀唯所说,信鸽可以捎信回来,联系也永远不会断了。
鸽子还能飞多远——鸽子始终面朝着独属于她的星辰,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江匀唯,便是她那道独一无二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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