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又回到了那片荒野
到五月,南方就彻底进入了梅雨季节,温和的风里裹着水汽,到处都被吹得湿湿的。
何成忆刚从美国回来,前两天因为要倒时差,睡得天昏地暗。这日刚起床,突然接到何妈的电话,告诉他,她工作的那所中学的收发室里,有他两封信,让他尽快回去取来。
“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啊?”何成忆笑着调侃,好在学校离他的房子并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可到达。
何妈大概认为是哪个暗恋他的女孩子写来的,两眼冒着光,他索性就当着老人家的面将信封撕开,两封信来自不同的地方。
一封是他在望江八中读书时的班长寄来的邀请函,通知他这周六将举办一场同学聚会,请他务必参加。另一封字体青涩,纸业泛黄,是一张明信片,上面工工整整地抄写着一段不知出处的歌词——
“我想和你看绯樱漫天,我想和你看山梅遍野,我想和你看海棠春苑,一生春色来不及都看遍,我又回到了那片荒野。”
署名是纪妤。
纪妤,纪妤。何成忆指尖微顿,低声将这个名字反复念了两遍,脑海里慢慢浮出女孩的模样来,大概是分别的那天,那日雨下得极大,她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隔着重重的人群,突然大声地问他:“何成忆,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正值夏末,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双颊通红,一副紧张极了的模样。
“当然可以。”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可后来他转到新学校以后,每日都会去收发室里检查,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来信。他还以为她当时不过随便说说,转眼便忘记了,可怎么时隔多年,她突然又寄了信过来?
02.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纪妤在半夜醒来,路灯越过窗帘透出一点微光,夜很静,将她翻身下床的声音衬得宛如雷响。
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宿醉令她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了。她悄悄地打开门,看到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的何成忆。他戴了一副金丝边框眼镜,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衬衫,一只手托着书,目光专注,另一只手则刚好将一杯咖啡送到嘴边。
“醒了?”
许是开门的声音惊扰了他,他慢慢地侧过头来,头顶的灯光在他的眼底微微闪烁。
纪妤往后挪了一步,突然转身关上了门。
门外的人似乎有些诧异,缓缓地走过来,停在她的门口:“纪妤?”他顿了片刻,又敲了敲门,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轻声地解释,“小鲫鱼,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何成忆。”
是,何成忆。纪妤在脑海里搜索半天,记忆慢慢回笼——望江八中的何成忆,坐在最后一排的何成忆,考试成绩永远霸占第一名的何成忆……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但即便记得,也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他在望江八中待了不过一年,况且事情又过去那样久,纪妤从来不是念旧的人,倘若不是突然遇见,她根本就不会想起这么一个人来。
好半晌,纪妤才有些迟钝地抬手捂住脸,她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昨天同学聚会,她亦没忍住,多喝了两杯,后来迷迷糊糊间,她摸出手机打电话,原本是要打给池明宇的,可她先前忘记给手机充电,这会儿自动关机了。
至于后来到底是如何来到何成忆家里的,她却是记不清了,想来大概是因为他家就在附近,同学们便安安心心地将她丢给了他。
她拍拍额头,自己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现在这尴尬的场面,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毕竟,虽然同学一年,但到底许久未见,此时的何成忆于她而言,就像个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夜这样安静,她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嗫嚅着回了一句:“我……我记得你的。”
“我知道。”何成忆低笑着接了话头,他将身子往后退了些,忽而说道,“这是我在望江的家,很多年没有回来住过了。”
纪妤一愣,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轰然涌出,她借着他与门框之间的那一点缝隙往外看了看——灰绿色花纹的布艺沙发、老旧的电视机以及墙上那幅令人看不懂含义的油画……她想起来了,她其实是来过这里的。
那段时间,何成忆生了病,落下了许多课,正值月考前夕,她不想看到他从成绩排名榜上掉下来,就抱着笔记跑到了他的家里,决定给他讲讲最近都学了哪些知识。
胆小如她,那时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单枪匹马就上阵了。
想来,当初她同何成忆的关系其实还不错,甚至——
那时候,她其实是喜欢着何成忆的,和无数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她也曾小心翼翼地、无比窘迫地暗恋着他,心情日日随他颠簸,每天都在“想表白”和“不敢表白”之间徘徊辗转,不得好眠,直到何成忆转学离开。
心口突然闷闷地堵起来,纪妤咬住唇,往事在心间流淌,她的眼眶无端就酸涩了那么一下。许久,她才有些僵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走后,其实八中变化很大,要不……一起去走走?”
03.他瞬间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揪紧了
何成忆后来其实回来过望江八中。
那是他随父母转去颍城读书的第二年。和望江这边的学校不一样,颍城的高中都没有晚自习。望江和颍城相距不算十分远,坐高铁三个小时就可以到。
其实刚刚分开时,何成忆和纪妤有时也会发发短信,但毕竟学习忙,加之两人都不是特别热络的性子,短信聊了一阵子,联系就断了。
偶尔也有那么一些时刻,何成忆其实很想要问问纪妤在干什么,最近过得怎么样,可手指在屏幕上游走半天,后来又发现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太冒昧了吧?
太突然了吧?
或许她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
世界太大了,总之,一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里,真的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而那天他之所以选择回望江,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因为下午刚举行过百日誓师,大家气势恢宏地在操场上喊了一通,凉风刮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见到纪妤,哪怕只是亲自跟她说一声“加油”。
春天的白日已经开始变长了,路程冗长而枯燥,他听了一整路的周杰伦,到地方时,手机几乎要没电。
时已入夜,望江八中那会儿刚刚下晚自习,他站在门口,与人流逆行。校园里的紫荆花开了,浓郁的紫在夜色里如同迷雾。人这么多,又杂又乱,他本以为自己等不到纪妤了,没想到等人全部走光以后,纪妤在二楼与三楼的楼梯口间哭。
长长的楼道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许是怕被发现,她哭的声音特别小,像小兽似的,呜呜地叫。楼道里没有开灯,就只有旁边的小窗户泻进来一缕月光,照着女孩瘦削的、不停抖动的肩膀。
他瞬间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揪紧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迈步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小方巾,蹲到她的面前,抬起手用方巾捂住她的眼睛。
“小鲫鱼。”他小声叫她,“你猜我是谁?”
他刻意将嗓音压低了些,声音微微发哑,纪妤大概没料到这时会有人出现,哭声停了片刻。
“池明宇,别闹了。”她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全喷在了何成忆的手臂上。
她伸手准备将他的手拂开,他咳了一声:“你猜错了。”
空气凝滞了那么一瞬。
“是何……”须臾,纪妤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何成忆……是你吗?”
04.你是为什么而活的
纪妤从来没有想过,何成忆有一天会来找她。
保安已经拿着手电筒开始查楼了,按照规定,这个时候是不准有人留下来的。也顾不上哭了,纪妤匆匆拉起何成忆的手腕就往顶楼跑去。天台是保安的死角区,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查这里的。
凛冽的晚风拂过来,纪妤大口地喘息,准备用手抚一下心口时,才发现自己此时正紧紧地攥着何成忆的手。
她的脸一红,连忙松开,转着严眼珠思考该怎么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何成忆却已经拿出纸巾,擦干净石凳上的灰尘,自己坐一张,留给纪妤一张。
快到月中,月亮特别圆,白玉盘一样挂在天际。纪妤还没找到话题,何成忆就已经先开了口:“你刚刚……”
他就只说了三个字,目光却没看纪妤,只是兀自望向远方,给她留足了窘迫的余地。
纪妤盯着他被月光照着的侧脸看了两秒,默默为自己刚刚仅因为月考失误而大哭一场感到不好意思。
她突然想起,在何成忆生病的那段日子过后的第一次考试里,何成忆的成绩其实下降了整整十三名,后来班主任还为此特地将他叫进办公室进行谈话。
纪妤等在门口,那时也是这样的晚上,她自以为是地跑到学校门口买了两朵棉花糖递给他,试图给他一点安慰。她那时年纪小,就连安慰人的手段都这样拙劣而质朴,但也格外真诚且可爱。
她怕何成忆走了,一路从小卖部狂奔着回来,恰好到办公室门口时,男生也刚刚出门。
她手里的棉花糖被吹歪了,她的刘海儿也被吹得翘了起来。何成忆没忍住,在微微的诧异之后,嘴角便跟着扬起来,怎么也压不下来。
纪妤却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紧张兮兮地将棉花糖送到何成忆的跟前。男生忍着笑,小心翼翼地接过棉花糖,放在嘴边用力咬了一口,另一只空闲出来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弹了弹她的额头:“傻。”
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严肃,反而有几分宠溺的笑意。纪妤的脸微微发烫,她不大会说话,单刀直入地问他:“你难过吗?”
何成忆便扭头看她:“难过什么?”
纪妤说:“你成绩下降了这么多,先前又那样出风头,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
何成忆沉默片刻,突然问:“你是为什么而活的?”
这时候,何成忆的这一句话又响在纪妤的脑海里,她揉揉额头,试图将这个话题岔过去。
她纵然也明白那些道理——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这就够了。但她到底还未修炼到那样通透的程度,情绪全不由自己掌控。
何成忆却好像已经对她大哭的原因不感兴趣了,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两粒糖果来,是荔枝味儿的。
纪妤接过,剥开塞进嘴里,荔枝的香甜立马充盈她的整个口腔。
何成忆说:“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
他停顿了几秒,表情变得诡异起来,纪妤好奇地问:“但是什么?”
何成忆说:“我突然想起,我来的时候没有带足够的钱,也忘记跟我爸妈说我出远门了,现在手机没电,正自动关机着。最重要的是……我也没钱买回去的票了。”
这一段话,他说得面无表情,就好像在念什么好笑的台词,纪妤却被惊得目瞪口呆,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
她捏捏鼻子,说:“我知道了,你从大老远赶来就是来骗我钱的。”
何成忆却一本正经了起来:“……我会还给你的。”
纪妤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映着星光。
“怎么还?”
05.青春不就应该这么疯狂一次的吗
那大概是何成忆人生里最窘迫的时刻之一,原本远道而来,想做个脚踩七彩祥云的英雄,不料七彩祥云竟会坠落到地面,还令他在地上摔了个大跟头。
这事儿被纪妤取笑了好久。每次聊天的时候,她必然要拿出来咀嚼一番。一直到高考结束那天,何成忆再次坐了火车来到望江,他要到她的身份证号,买了两张去往西部的卧铺票,邀请她和他一起去。
纪妤简直要被他的逻辑笑死了,买车票的钱就拿车票来还,这人真是死脑筋。
六月初,还未完全进入旅游季,火车上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他买的是旅游列车,因为传闻火车快到达终点时是在黎明,从车窗里可以看到朝霞与日出。西部海拔高,离天空极近,于是,那朝霞和日出也跟着被拉得很长、压得很低,颜色绚丽,绵延数米。
火车一直行驶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到达,纪妤苦不堪言,直言自己不该上了何成忆的贼船。何成忆便笑:“青春不就应该这么疯狂一次的吗?”
纪妤一顿,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那一瞬间,要表白的话差点从她的胸腔里蹦出来。
是啊,人生就只有这么一次,青春也就只有这么一次,所以……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地去表白啊,最差也不过就是被拒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用手捂住脸,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火车轰隆隆地响。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正想开口,倏忽何成忆说:“太阳出来了,快看日出!”
酝酿许久的勇气猝不及防被浇灭,纪妤愣了好半晌,才顺着何成忆的目光望过去。
他们路过无人区,这一片全是平地,远处却有山,山顶上一片红。那红并不热烈,层层叠叠地铺展着,却有一种十分壮烈的美感。
纪妤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甚至觉得拿相机去拍照,都亵渎了这样好看的风景。
她用手扒住窗户,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何成忆便侧着头去看她。因为一夜没睡,女孩显得有些憔悴,但脸上神采奕奕,眼睛里永远在闪着光。
“小鲫鱼。”眼看太阳完全升起来,而他们也快要到达目的地了,何成忆突然喊她。
“嗯?”纪妤回头,咔嚓一声,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何成忆脸上是得逞的笑。
“你怎么……突然拍照啊?”纪妤还没回过神,讷讷地问道。
何成忆却不答反问:“对了,你准备报哪个大学?”
06.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喜欢我
纪妤去W大报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何成忆,毕竟当初他都那样认真地问她想去哪个学校了,按道理来讲,他应该是想和她报同一个学校的。
为此,纪妤雀跃了一整个暑假,未料开学才一个星期,她就看到高中的学习委员在群里发:“你们猜猜我在F大碰见谁了?”
紧接着,何成忆的照片就被发了过来。
大概是正在军训,他身上穿着迷彩服,戴了军训的帽子。他有一半的脸被帽檐遮住了,嘴唇紧抿,与平日不同,露出了极为刚毅的一面。
纪妤忽然就觉得有点儿失望,真的只是一点点,因为F大明显比W大要好挺多,他的分数够的话,选择那里无可厚非。客观来讲,她完全理解他,但失望是十分私人且主观的情绪,她控制不了自己。
联系就这样突然中断了,仿佛暑假时他俩那一趟西部之行只是幻觉。他极少更新朋友圈和微博,于是,纪妤想要知道他的消息,只能从高中的学习委员那里获得。他从来就是十分优秀的人,到大学不久便成了风云人物,在所有他擅长的领域都成了佼佼者。
纪妤一边为他高兴,喉咙里卡着的那一根刺又无论如何也拔不掉,不上不下的。
后来,她又赌气,将这个人拉黑了,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切断,况且她又有意不去想起他,忘记一个人,竟然也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常常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困扰——想靠近对方,又怕因此而被对方看轻,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尺度,又把握着分寸,殊不知,爱情便是在这种计较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那时,他们都不懂,其实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自尊心啊,哪里有眼前这个人重要呢?
这会儿,纪妤和何成忆再次坐到了望江八中操场的看台上,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往事,纪妤用手托住腮,想了许久,还是提了这一茬儿:“我那时候其实没有想到,你会没有跟我读同一所大学。”
晚风在两人之间穿行而过,头顶的花瓣簌簌落下,何成忆沉默了片刻,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就是他的高考分数达到了F大的分数线,父母直接帮他填了志愿。
那时他因为爽约,没好意思立马跟纪妤联系,本想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以后,亲自去纪妤的学校找她,向她解释,没想到,那时他打她的电话,已经是空号,而他的微信也已经被她拉黑。
何成忆揉揉眉心,许久才轻声叹息着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他停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天空。天大概快亮了,星星没了几颗,但月亮还在。
他说:“小鲫鱼,我前几天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你……”他顿了两秒,又补充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喜欢我?”
07.原来她跟何成忆已经分别七年了
纪妤这下却是真的慌了,其实,喜欢过何成忆这件事,她并不害怕被他知道,毕竟时过境迁,所有的心事都可以被当作玩笑话来讲一讲,但是,她忽然想起,她其实给他寄过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其实是他们在西部旅行时寄出的,当时他们歇在沙漠边,下了大雨,看不到大漠孤烟,也看不到长河落日,只有淅淅沥沥的、令人厌烦的夏雨。这种地方的住宿条件极差,房间里也没有空调,她裹着被子坐了一会儿,肚子突然饿了。
天快黑了,他们其实刚到这里不久,一路租车而行,何成忆几乎要疲劳驾驶,这会儿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会儿。
他就住在她的隔壁,纪妤裹上外套,在他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到底没好意思将人叫起来。她正准备自己一个人出去觅食时,眼前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何成忆的头发被睡得乱蓬蓬的,两撮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在脑后一跳一跳的,在前面就可以看见,这模样意外可爱。纪妤还没来得及因为他突然开门而感到惊讶,就首先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何成忆靠在门框上,显得有些窘。
“怎么不敲门?”他闷闷地说,“你在隔壁来来回回走了半天,又在我的门口停了整整五分钟……怎么不敲门?”他的眼里带了点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纪妤。
女孩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显然没有料到这故事的走向,何成忆便解释:“这房间隔音效果太差了,你刚开始动作,我就听到了。”
纪妤只好哦了一声,老实地说:“我饿了。”停了片刻,她又补充,“不想吃本地菜了。”
这地方太荒凉,也太偏僻了,老实讲,还真的不好找到外地菜。
何成忆回身披上外套,又跟客栈的老板借了两把雨伞,便带着纪妤出了门。他们一直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找到一家粤菜馆,这儿的雨天太冷了,凉意好像能渗到人的骨子里。
中途,纪妤好几次都想放弃了,但一想到何成忆都被她折腾出来了,此时再放弃,仿佛也不太好,只好又默默无声地坚持下来了。
后来吃的粤菜也不怎么好吃,一点也不正宗,她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等何成忆的空当里,她跑到隔壁的手办店里参观起来。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时光馆。经老板解释,她才明白,原来在店里可以写明信片,寄给多年以后的自己,也可以寄给别人。她觉得新奇,况且价格不贵,就抽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坐在桌边抓耳挠腮。
写给自己,还是写给别人?写点什么好呢?年轻的女孩子爱浪漫,很容易就被这种仿佛沾染了点缘分和小确幸的事物吸引。她犹豫了片刻,便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何成忆的名字。
那时她喜欢他,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喜欢着。一个人陷入爱情的时候,总认为自己的爱意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于是,当她将那张近乎表白的明信片交给老板时,对方问她几年后寄出,她看了一眼小黑板上记录的最长年限,不假思索地答:“七年。”
原来,她跟何成忆已经分别七年了啊。
纪妤揉了揉自己的脸,鼻子就这样酸起来。好奇怪,她明明现在已经不喜欢何成忆了,但此时突然想起这样一段往事来,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她仍旧觉得心酸得厉害。
她咳了两声,努力将泪意压回去,但眼眶到底还是红了,最后索性自暴自弃地将整颗脑袋埋在了膝盖,低声呜咽起来。
她该怎么回答他呢?
是说——是,我那时候的确喜欢你,可谁让我们遇见得太早了呢?当初我们都太骄傲,爱自己的自尊心胜过对方,总觉得错过这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前路漫长,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我觉得自己一定还会遇见很多个喜欢的人。
还是说,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并且感情甚笃,婚期已定。过去的那些事情,不必再提了。
她哭得太凶,像是要把青春里所有的遗憾都吐露出来。何成忆坐在旁边,轻轻地叹着气。他没有再继续问她那个问题,没有纠结于她的回答,亦没有问她现在是否还喜欢他,答案已经明晰,不必说得那样清楚。
天快亮了,黎明前的那一段黑暗如期而至,天上没有星星了,风开始变得更加凉。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巾来。
“纪妤。”他叫她的名字,女孩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他突然抬起手,将方巾覆盖到她的眼睛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的嘴唇微颤,声音亦有些哽咽了。
“小鲫鱼,”他说,“你猜我是谁。”
08.赢取这张船票,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
其实,很早以前,何成忆是跟纪妤说过喜欢她的。
还是纪妤寄出明信片的那天,因为受了冻,她夜里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地在房间里叫池明宇的名字。
她和池明宇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受他照顾惯了,那会儿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一开始听到声音时,何成忆没有在意,还以为她在打电话,到后来他才觉得不对劲,手忙脚乱地去敲门,她的脸已经烧得通红,额头更是烫得不行。
这附近没有医院,他只好去客栈老板那里拿了些退烧药来,不停地拿毛巾给她擦脸,在她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
夜里无聊的时候,他戴着耳机将《泰坦尼克号》又看了一遍,他看到Jack对Rose说“赢取这张船票,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情”时,突然福至心灵,第二天就跑到“时光馆”里,也写了一张明信片。他就只写了这一句话,将“船票”改成了“车票”,收信人是纪妤。
他没有寄时光明信片,就是现写现寄的,等纪妤旅行回去,就可以收到。可后来他等了很久,迟迟没有等来她的回应,直到她后来换了电话号码,又将他拉黑。
他其实没有那么倔强,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自尊心是否受挫。他那时发现自己喜欢纪妤,想对她好,想跟她说喜欢,便兴高采烈地去做了。说到底,从头到尾,他怕的,也不过就是自己会给她带来困扰而已。
这会儿,教学楼里的灯已经渐渐亮起来了,三五成群的学生从院外进来。清晨的风有些凉,纪妤站起身来,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天亮了,方才的脆弱好像尽数被夜色吞噬了,如同清晨的薄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的手里还捏着一个易拉罐,是刚刚何成忆去校门口的小超市里买的。
这东西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常喝,有几次晚自习的时候,她和何成忆一起下来背单词,便喜欢去买一罐。她就小口地抿着,等一罐喝完的时候,那一天的单词也背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两人常常绕着学校走。
每天晚上,音乐楼里都有人在练琴,那段时间,那个练琴的人特别喜欢唱何洁的《你一定要幸福》。纪妤明明五音不全,却偏爱跟着唱,在何成忆的耳边小声地哼着:偶尔我会想起他,心里有一些牵挂,有些爱却不得不各安天涯……
明明是一首撕心裂肺的歌,可由她唱来,便变得格外好笑了。她自己意识不到,还以为自己每一个调都踩在音准上。何成忆抿着唇,绷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育她:“你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在别的男生面前唱歌,不然,形象肯定大打折扣。”
纪妤脸一红,正想问“那我现在在你心里还有形象吗”,何成忆就已经接了话。那时他快要转学离开,大概听这种歌时,有些感触,就特别矫情地问她:“纪妤,你以后也会这样想起我吗?”
09.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情状的光
何成忆收到“时光馆”老板的邮件,是在他与纪妤重逢后的第三天。老板说他根据地址辗转打听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想要向他道个歉,因为七年前他写的那张明信片,由于店员的疏忽,放错了位置,至今也没有寄出去。
在邮件的最后,他用十分犹豫的语气问何成忆:“不知现在将快递发出去,是否还来得及?”
那时已进入傍晚,乌云被压得很低,仿佛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将至。
他在椅子上僵坐了好几分钟,才将目光定在昨天纪妤送来的那张请柬上——请柬的设计是中式的,封面上画着两只喜鹊,一左一右两个名字,分别是池明宇与纪妤。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呼吸不过来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就连心脏也被紧紧地攥住。
半晌,他才有些颤抖地抚上键盘,慢慢地回道:不必了。
是了,不必了,不需要了。
任何事物来得太早或者太迟,都没有意义了。
窗外蓦然电闪雷鸣,暴雨终于落下,凉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裹挟着几丝雨水。
他突然畏冷,起身去关窗子,回来时,时光馆老板又回了邮件过来,这次是半首外国诗:
还有一次
你停车在黑暗的沙漠公路上
让我看星星
它们正在爬越彼此
狂乱得就像一群昆虫
就像一支管弦乐队
在横冲直撞
穿过时间本身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
如此情状的光。
他想起他与纪妤待在沙漠的那几个晚上,始终在下雨,只在最一个晚上,天终于稍微放晴一些。客栈的老板说,这样的天气,也会有星星,但要等到半夜十二点以后。
于是,他和纪妤就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庭院里等。
夏夜有露水,沾湿了花蕊,也沾湿了他们的衣服。
后来啊,那样的星星,他其实见过无数次,他想,往后一定还会遇见过更多次。
但那样毫不犹豫地等待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星空的时光与心境,再也、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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