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趁我爸妈午睡,我偷偷从我妈的布包里取了一沓钱,那是我妈买菜的毛票子,我瞅准了,卷了几张壹分、贰分、伍分的纸币,就往外溜。原计划我是去东门口买冰棍的,可巧,那天卖冰棍的老头儿没在东门口的那片树荫下,我便鬼使神差地往东门外的河边去了。
据说,那天秦韵她妈去河里洗衣服,洗着洗着,看见河面上飘着一张张纸币,她顺着那些漂浮的纸币一看,发现了一撮毛发像水草般在河面上晃荡,她一手拿着棒槌撑着水里的石头,一手伸向了那撮毛发,薅住了一拉,拉出水的就是喝了一肚子水的我。她救了我的命。
大家都说她救了我的命,可她却笑着说,是钱救了我的命。也对,要不是我揣裤兜里的那几张毛票漂在了河面上,她瞅不见钱便也发现不了在河里冒泡的我。
第二天,我爸妈带着我和四色礼包找到了她家,去感恩。我稀里糊涂地被我妈一把拽到地上跪着朝秦韵爸妈磕起了头。从那起,我就管秦韵爸妈叫“干爸干妈”了。至于秦韵,我是开学后才认识她的,她一个暑假都在外婆家。九月一日开学,在校门口,我遇到干妈领着一个扎着马尾辫,辫子上还绑着大红蝴蝶结的小女孩。我妈让我喊她姐姐。我才知道,原来,干爸干妈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才认我做干儿子的,人家家里有个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的女儿。因为干妈生女儿比我妈生我早了几天,我就得管她叫姐。看着她一副娇气骄横的模样,我虽然有点儿不乐意,但还是乖乖地喊了声“姐姐”。
刚才在沙发上打的那个盹儿有效地驱逐了我的疲惫,我捡起手机,掂着它满屋子转了一圈,把所有紧闭的窗户都打开了。风像莽撞的少年一般冲进屋,吹得屋里发出哗哗的响声。那声响不大,有点儿像人翻动书页发出的声音,可我环顾了一圈,客厅里没有一本书,两个卧室里也没有,虽然我觉得厨房、卫生间更不会有书,但我还是分别进去检视了一圈,确实没有。不仅没有书,连一片纸都找不到。那么,是储藏室发出的声响?储藏室的门是锁着的。我不想去找钥匙打开它,便放弃了对那声响来源的探寻。
房间之前被打扫过,还很干净,没有什么卫生需要重做,我把行李箱拖进主卧。箱子里几件夏装,一些杂物,很快便被我归置妥当。到客厅拿背包的时候,我突然决定,睡次卧。十年来,我睡惯了地下室里一米宽的小床,主卧那张一米八的大床,对我来说太过阔大。次卧里,有张原木色的上下铺,我把背包扔到上铺后,便坐在了下铺的床边上。这张床铺,勾起了我对二十年前读书生活的回忆。那时,我在皖南的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学校在山坳里,四周群山叠翠,校园外溪流潺潺,就像世外桃源。我在那世外桃源里度过了三年,毕业后,回到小城,等待分配工作,等了大半年,终于等来一纸通知,让我去距离小城二十公里的乡政府报到。我背着一只塞满了被褥行李的蛇皮袋,和我爸一起坐上了通往那个乡镇的农用班车,车子在路上颠颠簸簸,走走停停,用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通往乡政府的路口。下了车,望着三百米外凋敝的乡政府大门,我的内心无比忧伤。没想到,辛辛苦苦地读了十多年的书,居然被发配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我爸倒是很兴奋,那是1998年,我赶上了最后一班中专毕业包分配的车。“好歹是铁饭碗”,我爸对我说。那会儿,他正面临下岗。我妈是菜农,没正式工作。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一个捧着“铁饭碗”的孩子,已经很难得了。“我们家不比你干爸干妈家,他们是双职工,单位又好,但你韵姐还不是也在乡下工作?”头天晚上,我妈在给我收拾行李的时候,这么对我说。知子莫若母,虽然我什么也没说,但她还是察觉出了我对去乡下工作的不甘心。
我爸则在兴头上,让我临走前去干爸干妈家打个招呼,报个喜。我心想,喜个屁!但还是跟在我爸身后,穿过几条小巷,到了干爸干妈家。刚要进门,我发现他们家新铺了木地板,正犹豫着要不要脱鞋,干妈一把把我拉进屋,坐下来,我才发现,原来那是仿木地板纹路的地板砖,灯光一照,泛着浮光。我沉默地坐在客厅里,我爸和我干爸干妈的对话飘到我耳边,便浮云似的散了去,我呆坐了一晚,没听进他们说了些什么,也没插嘴说点儿什么。我爸起身告辞的时候,我还愣坐在那里,干妈亲昵地揽着我的肩说:“我就喜欢俊儿,老实憨厚,靠得住。”我爸听罢笑得嘎嘎地,说:“肯定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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