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个黄昏，空气一改以往恼人的燥热，时有凉风拂面，人们酣畅地长舒口气，将背心微微上卷，有的索性裸露上身，把上衣搭在肩膀或系于腰间，悠闲地踱步。女人们则摇着蒲扇，三五一群聚在谁家院落抛接话头。两排房屋——多为青砖黛瓦，零星可见黄土立壁、顶覆捆秸制式——临街而立，迎面而居，夹在中间的马路便权作各自家的院子。人们纷纷给院子泼上水，好凉快些。孩童们做着游戏，你追我赶，惊叫嬉闹，静谧的村庄随之鼎沸。

　　老太太正在厨房忙碌，一忽儿拨着灶膛里的柴火，一忽儿揭开锅盖伸大铁勺进去搅动，虽年近七旬，行动倒还利索，独视力大不如前，常指着大毛数落二毛。老太太每天不待鸡啼便起，身披繁星而眠，岁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抬眼间已是头发花白——听说从前是个大美人呢!好在她无暇凭吊青春，也不在意脸上沾的灰。那个年代的女人大约都这样：一旦时过境迁，容貌便成了无谓的点缀。老太太姓徐，名爱莲，但这称谓也同容颜般消逝成遥远的过去。后辈诚然不敢直呼其名，就连她自己也似乎不大记得了。此刻她正穿过客厅，倚着嵌有两只如今已是锈迹斑斑的铁环的木门拖长声音喊道：“大毛、二毛、三毛，回来吃饭了……”他们是老太太孙儿，父母都出了远门。她常向邻居抱怨两个儿子，整年就着家一两次，也没寄几个钱来，倒撂下一堆儿女闹腾，孩子们要这要那的，我哪有那闲钱啊，前半生为儿女愁，后半生又给孙子占了去，没得过一刻清闲。怨归怨，娃儿们真要个什么，她也狠不下心来不给置办。

　　吃过晚饭，老人张罗着让几个孙子把竹床抬到院子里。娃儿们绕着竹床追逐嬉闹，三毛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撞到老太太怀里，引来一声斥骂，老人则极力怒目而视，伴随短促的喝声，娃儿们这才安份下来。弯月洒下轻辉，天地一团迷蒙，像是笼着层层薄雾，树叶有节奏的轻轻摇摆，就像老太太手里的蒲扇。家家户户亮起几星灯火，偶有装载菜蔬的三轮车和驮负稻谷的大板车驶过，扬起浅浅的尘土。老太太见厅堂无人，便起身在抽屉里捣鼓一阵翻出个蔑片，眯缝双眼将煤油灯灯芯缓缓往下压了压。

　　蓦地，有个慌张的声音喊道：“爹!”话音刚落，人已近前。这四姑娘生得标致，都说像老太太年轻时的模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此刻这双眼里却满是惊骇。她来到老人身旁，接着说：“牛不见了。我本想去添点草料，到那一看，连个影子都没有，我又四下去寻，怎么都寻不到。”四姑娘顿了顿，才不无忧心地问道，“会不会是被偷了?”其时，老太太正往回走，一听这话，失声嚷道：“什么?牛被偷了?这可怎么办啊?”老人问了几个可能的去处，四姑娘都说没找着。随四姑娘来的四姑爷猜测道：“会不会是回去了?这样，你们等着，我去那条路上看看。”说完便转身沿来路折回，到家后麻利地拖出脚踏车跨上。

　　三毛忆起那牛是他同伯父家的两位堂哥去他们外公家牵来的，逢年过节曾去过那几次，得走好几个小时。三毛起初不敢碰牛，怕给牛角顶穿了肚子，但架不住堂哥的一再撺掇，加之好奇心作祟，竟也敛息屏声小心翼翼地伸手在牛肚子上抚了抚，又忙收回来，赤着脸大口喘气。往回赶的时候，三毛挽着缰绳跟在驮着大毛二毛的牛身后一路小跑，不时吆喝一声“驾!”在一个丁字路口的下坡路，牛跑得急了，三毛跟不上，便用力拽缰绳，嘴里尖声嚷着“吁……”牛立时刹住脚步，大毛二毛没抓牢，一个腾空齐齐从牛背上摔了下来。三毛第一次尝到指挥人、不，是指挥牛的乐趣，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它找回来，便自告奋勇要去寻，岂知这要求刚探出身子就遭到老人的腰斩。

　　待四姑爷离去，老人往缚紧裤腰的鞋带里抽出烟斗，朝床脚磕几下，搁床边，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纸包，缓缓拆开摊在床上，右手捏几撮烟丝塞进烟嘴，擦根火柴点上，深吸一口，再将纸包沿褶皱折好放进兜里，又用手隔着衣服按了按。他那干瘪的身子佝偻着，两颊深陷，宽阔的额头爬满皱纹，像是被弄乱的被单一样，须发，就连眉毛都如霜染。他一面抽烟，一面不无痛惜地想起那牛，那还是几天前向亲家借来准备犁田的，这下倒好，误了农忙不说，怎么跟亲家开口啊。即便对方碍于情面嘴上说没事，心里难受呢!这头牛虽然使唤了几年，不如以前壮实，家人都让卖了，可亲家死活不肯。人都是有感情的，听说牛耕田时没挪几步便站定了，亲家都不舍得抡鞭子，愣是陪它歇息半天。现在只盼四女婿能把牛找回来，不然别说眼下没那么多钱，就算凑齐了人家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到这些，老人心绪不宁，收起烟斗便要去找。家人好歹劝住，说周围已寻遍，待四姑爷回来再合计，这才作罢。

　　且说四姑爷蹬着脚踏车沿途搜寻，时而四顾张望，时而侧耳细听。小路七弯八拐，车辙遍地，四姑爷给颤得一颠一颠的，遇着深坑，险些栽个跟头，只得放缓速度。夜色张开它那柔软的幕纱，在田野间铺陈开来，羊肠小道蜿蜒向前，似轻盈的飘带落在田间，远方山峦淡化成几疏剪影。天地一片宁和，只有脚踏车发出单调的“嘎嘎”声，应和忽远忽近的蛙鸣。赶了几里路后，四姑爷似是发现什么，加紧往前追去，不一会，便见那牛正悠哉游哉地迈着，还不知道有人尾随呢。

　　回来后，四姑爷对老人说起，这牛竟真的往回走了。老人抚着牛背轻声叹道：“有灵性啊……”止不住的感怀随这声叹息流淌，一如那缕缕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