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万块?!要那么多吗?电话那边的大姐叫了起来，然后又问，严重吗?

　　我说，不晓得嘛。反正医院里喊缴这么多的!

　　挂了电话，我又进了病房。

　　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那清瘦的脸，很苍白。

　　我轻声问，爸，要喝点水吗?

　　爸摇头。

　　我又问，还疼吗!

　　爸还是摇头。

　　我又说，大姐她们很快就会来的!

　　爸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盯着房顶看了一阵，然后眼睛闭上。

　　2

　　大姐和二姐是在两个小时后一起赶到医院的。

　　大姐一到病房，就毫不客气地对爸噼里啪啦一阵数落，你缺衣少吃了吗?你缺钱用了吗?我们没有给你钱吗?你弄那点龙虾能卖几个钱?现在安逸了嘛，你这一筋斗绊下去，就是三万块啊!三万块要买好多斤龙虾?!你算过这个账吗……

　　爸默默听着，眼角却滚出了泪珠儿。

　　二姐赶紧用手悄悄拉了一下大姐的衣角，示意别说了。

　　大姐并不理会二姐，继续数落爸，你现在安逸嘛，躺在医院里，还要我们三个来服侍你!我们三个未必没得一家人啊?未必不去做事挣钱啊?都守着你，我们去喝西北风嘛!真是一天耍得不着落了，找些事情来折磨人……

　　大姐还想说，二姐就硬拉着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

　　大姐到了外面还对二姐嚷，你拽我出来干啥?!我未必说得不对吗?

　　二姐耐心解劝说，老大，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未必你说得对，医院的钱就不用缴了?爸的身体就会好了?

　　大姐一时语塞，没了话。

　　二姐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对爸有怨结!他不该把三妹拿去送了人嘛!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兄弟也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了，你还在纠结那些干啥?

　　大姐说，不管过去好多年，反正我一直都没有想通过。要说他把三妹送到别人家里去也好啊!至少我们知道三妹在哪里!也可以随时去看看!可他是怎么做的?把三妹放在医院的过道上就走了!那么三妹是死是活，哪个晓得?他回到家里，我就说了一句，你这样做也太狠毒了嘛!当真女娃就不是人了?!他就吼我说，都是你的错!你要是个儿子的话，我至于这样吗?我又顶了一句，这能怪我吗?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结果，他走过来，就狠狠地一个耳光打了过来!就是现在，我这边耳朵的听力还差得很呢!

　　二姐说，老大，这些事情我也知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爸呢!其实，爸之前对我们还是很不错的呀!要怪就怪大孃那张臭嘴!她不去骂爸妈是孤人五保户，爸妈会去超生吗?!

　　大姐狠狠地说，儿，儿，儿!他就是想儿想疯了!儿就那么好得很吗!那就靠他儿去啊!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捞龙虾去卖不就是想为他的儿多找几个钱嘛……

　　一个护士匆忙跑来，说，你们快回病房去，那个老人家说他不医了!

　　二姐吃了一惊，问，他咋不想医了呢?

　　大姐不以为然地说，他不想医不医就是!有啥不得了的!

　　二姐瞪了大姐一眼，吼道，你少说两句没得哪个说你是哑巴!

　　3

　　大姐到了病房门口，就停步不前了。我和二姐进去。

　　爸已硬撑着坐了起来，正拿着衣服慢腾腾地往身上穿。二姐赶紧过去扶住爸说，爸，你这是干啥呢?

　　爸黑着脸说，我要回去!

　　二姐说，回去哪个给你治疗?

　　爸气呼呼地说，治疗干啥?还不如死了好呢!

　　二姐抱着爸，撒娇似地笑着说，爸，你莫忙着死哦，我们还没把你喊够呢!

　　爸说，有啥喊头?死了好!死了清静些，免得逗你们埋怨!

　　二姐说，爸，你真生大姐的气啦?你未必不了解她吗?她就是那么个性格!

　　二姐又赶紧给在门口的大姐使眼色。大姐立刻就满脸堆笑地过来说，爸，你莫生我的气了!反正我是你的女儿，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爸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大姐又把脸跟贴了过去，依然堆笑说，哎呀，我的老先人爸爸呢，你硬是真生我气啦!对不起嘛，我给你跪下赔礼道歉啦!大姐说完，当真跪在地上了。

　　爸说，你跪啥子跪?我不值得你跪!

　　大姐拉着爸的手，讪笑着说，你是我的爸哩!是我一辈子的爸哩!

　　爸说，管你咋个说，我不得医了!我就回去等死!死了你们都清静!

　　大姐眼珠子一转，故意说，唉，爸，你咋不早说呢?我们刚刚才去把钱缴了呢!

　　二姐心领神会，也赶紧说，就是!如果要想医院把那钱退回来，那简直就是从河南到湖南——难上加难呢!

　　我也附和说，爸，钱都缴了，你就在这里治疗吧!不然，就白给医院送钱了!

　　爸怔在那里，半晌无语。

　　4

　　出了病房，我们三姊妹就在一僻静处商量缴费的事情。

　　大姐对我说，兄弟，二一添作五，我和你二姐出一份，剩下那份就由你自己出了!

　　好吧!我说。

　　大姐又说，我们这个比例比当年分妈的那份钱时的比例要高得多嘛!

　　我点头。妈妈在三年前因一次医疗事故，不幸离世。医院赔偿了四十万块钱。爸分给了我三十万。两个姐姐分别五万。爸的理由是，他将来要靠我养老，所以就分我多一点。

　　我拿着那钱，就去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至今还每月供着两千元的房贷。老婆在一家电子厂里打工，每月收入也就三千多块。而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和技术，只有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在城里走街串巷，贩卖水果蔬菜。一个月的收入也很微薄。只能说勉强度日，更不要说有啥存款了。儿子读初一，正是懂得如何花钱的年龄。他总会想着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编派我的钱。丝毫不体会自己父母挣钱时候的艰辛。我只要对他一说起家庭的困难，儿子总会怼我说，我同学杨安邦的爸妈和你们年龄差不多大的，为啥他们就有钱，而你们却没有呢?所以，不要怪我要得多，只是你们挣得少!

　　生活本来就举步艰难，可现在，要我突然拿出一万五千块钱出来，这的确有点困难。但也是应该的。按理说，这些钱，自己一个人出也不为过。

　　大姐又说，你吴哥在工地上做的那些活，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拿到!还垫出去不少呢!我们目前也困难得很!

　　二姐也接着说，兄弟啊，你也知道的，你二姐夫一直在农村做庄稼。做庄稼的人有好大个收入嘛?再说，你侄儿建刚娃高中毕业后就在外面打工，这么几年了，不但没有给家里面拿回一分钱，反倒用了家里不少钱呢!他现在都二十五岁了，婆娘没讨，房子没买，存钱也没得，我都不知道往后该咋办?

　　我知道大姐和二姐说的都是实情。人间非乐土，各有各的苦嘛!

　　5

　　钱还真的是个好东西。尽管还只是缴了一半(大姐和二姐给的)，爸当天下午就被安排做了手术。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护理了。

　　大姐对我说，兄弟，护理的事情，只有靠你了!

　　我面露难色，却没有吭声。

　　大姐说，想当初，爸为了超生你，把二十多年的教龄都搞脱了!不然现在他也是一个月几千块钱的退休工资拿起，哪里还用得着去捞龙虾想去卖钱嘛!然而，他不去捞龙虾就不会跌倒，不跌倒，就不会住医院，不住院，就不要人来护理!所以，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呢!现在，正是你这个做儿子的展现孝心的时候了，你说你不护理又要哪个护理?

　　我苦笑一下，说，好嘛!

　　二姐这时插话进来说，老大，我们还是三姊妹来轮流护理吧!光靠兄弟一个人还是恼火!

　　大姐说，你要来护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没有时间!

　　二姐说，老大，我们姊妹要团结，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大姐说，未必我们就不团结吗?老二，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二姐说，好吧，老大，你不来就算了，那就由我和兄弟来护理!

　　大姐狠狠地瞪了二姐一眼。二姐却把头转过去，装作没看见。

　　6

　　大姐夫还是挤出时间到医院来了。他坐在爸的病床边，关心地问，爸，恢复得咋样?

　　爸说，还行吧!

　　大姐夫握着爸的手说，爸啊，您老以后千万不要去捞啥子龙虾了!那能卖多少钱?我们几姊妹每月不是都给了您生活费的吗!如果不够，您老说句话，我们再多给点就是!

　　爸说，你们给的生活费，我够用了!

　　大姐夫说，那您还要去捞那个龙虾干啥?

　　爸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大姐夫的确聪明，马上就猜到了爸的心事。于是就说，爸，我现在另外接了一个工地，我想年后就叫兄弟去帮我管理。每月工资绝对比他卖水果小菜强得多!

　　爸眼睛一亮，脸露喜色说，那就好嘛!

　　其实……大姐夫欲言又止。停了一会，他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其实群英(大姐的名字)从你这里回去的第二天，就去做了手术。是乳腺癌。所以她就没有办法来护理您了。这个您要谅解她!

　　爸睁大眼睛看着大姐夫，吃惊地问，啥?她得乳腺癌了?

　　大姐夫说，嗯。但她那个是良性的!发现得及时，做了手术就好了!

　　爸眼睛湿润，喃喃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姐夫说，爸，您别担心啦!她的手术做得很成功的。

　　爸似乎松了口气，然后说，嗯，那就好嘛!她那个人啦，就是性子急!性子急了就容易生病!

　　大姐夫和爸又说了一会话，走出来，塞给我一沓钱说，拿着，这是两万块钱!去把医院的费用补缴了!剩下的你就留着，当如你代替你姐护理爸的辛苦费!

　　我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

　　大姐夫说，有啥不行的?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再说，这是你大姐的意思!

　　我有些惊讶，说，大姐的意思?

　　大姐夫说，是啊!没有她的同意，我哪有这么多钱给你!你大姐这个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说，我知道的。

　　大姐夫说，你明年要跟着我去吧?

　　我说，要嘛!可我还什么都不会呢!

　　大姐夫说，不会就学嘛!哪个又是天生就会做事的?

　　我点头说，好吧!虫虫怕饿总要爬，人生好歹总要拼!

　　大姐夫拍了拍我的肩头，笑了。我抓了抓头皮，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