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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倌

时间:  2024-01-07   阅读:    作者:  江水

  老丁倌是不足月出生的人,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早产儿。刚生下来像只猫,长到一岁像只猴,又是独子一个,大家就叫他丁倌哩。都说早生子恶精灵,丁倌哩这个人就是证据,屋里穷得露卵硑读过一日书,他就晓得很多古,走到哪里听了一回就记得。十几岁子他就会跟大家讲贤文、讲罗隐秀才。

  说是“鱼死眼不眨,勤励有得吃。”这是对打鱼人的断语,打鱼人是发不了财的,只有勤勤恳恳地苦干,才得以填饱肚皮。他又说,除了打鱼的,无论哪个劳苦作业的行当,都莫想偷懒。又比如说那做篾匠的:“篾破千层皮,难换下锅米。”还有很妙的对照说:“油盐丝毫利,床上有锦被,豆腐万本利,家中盖蓑衣。”大生意赚大钱不一定是大利啊。据他说这些钢口都是罗隐秀才喝死的。丁倌哩说但凡劳苦食俭的人家,都是“肚里要饱,人要起早。”他本人就一辈子信守这些俗谚。

  其实汤家山人大多数人家祖祖辈辈都是抱着“肚里要饱,人要起早”的信条过日子。丁倌哩本人,穷过,发过,又饿过,而那原因似乎并不都是勤不勤励个事,可见是最高明的论断也未必能概括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丁倌哩屋里几代都是作田佬。年少时乡人叫他“丁倌哩”,年长些了,成了家生了崽,大家就叫他老丁倌、老丁倌哩,这习俗有点像缅甸,对上了年纪的人称呼前面加个“吴”。

  丁未年五月十五,夏至,五点来钟的时候,天就蒙蒙亮了。双抢时节,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酷暑天上半夜睏不着,蒙光头里正该酣睡的时辰。住在汤家山东头的老丁倌已经起身,挑了担小巧的粪桶,带了把锃亮的锄头,上自留地去了。他的女客木莲跟着也就起了床,要不的话,等到老丁倌从自留地回来,见她还硑起身,就要骂:“老妈啦,你还在摊尸呀!”这两口子,向来是起得早的,村人们笑话他们说:“你们家在最东头,日头出得早。”这玩笑并不公平,因为晚上他们也是歇得最晚呀,那日头是啷样照的呢。不过,近来汤家山的人们日夜不分,一夜到天光都有人声浮动,倒也分不出谁早谁晚来。

  木莲打开灶屋的门,进去摸那装猪草的筐子。虽说汤家山家家户户已安了电灯,登记在生产大队电工掌管的册子上是一家一盏,其实大多数人家都不只一盏,几乎是有几间房就有几盏灯,有的连灶屋里都接上了,电费都是算一盏的钱。但是,老丁倌这户只有一盏,那还是西边房和堂屋里共用的,灶屋里当然就不用说了。木莲唠叨了几次,要在东边房和灶屋的壁板上打个洞,安上一盏电灯,老丁倌骂道:“你怕看不到哇,到那时候我会在你头边点盏青油灯![1]”木莲不敢做声,她清楚,别人只交一盏灯钱做得,老丁倌家是不行的。这灶屋里有一盏煤油灯,但那也不是随便能点的,一斤煤油要花一个工的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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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木莲忘了及时吹这盏煤油灯,老丁倌就要骂:“你还硑死就要照尸呀!”久而久之,木莲习惯了摸黑做事,此时尽管男客不在,她也不去点那煤油灯。久而久之的另一个习惯是,一边摸黑做事,一边唠唠叨叨骂:“老短命鬼啷不早些死呀,在生做瞎子,到死点灯……”她摸到那筐猪菜后,端到灶屋外,倒在地上,又去摸来砧板和刀,就着那灰色的曦光,把筐里那些马血苋、牛舌头根、苦马菜细细地剁了,准备煮猪潲。

  她一边剁着,一边唠叨着:“坑人的老短命鬼,日日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拱到土里去啊……”她比男客大五岁,并不是望郎媳,这在我们汤家山一带乡下很少见的俩妈佬子年龄反差,更让外人料想不到的是,木莲还是驮个肚嫁来的,在那“自由恋爱”城里文化人都是奢侈品的时代,他两人就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她娘家是下头湖里的甘家圩,她前头那个男客,成亲不到两年,得大肚子病死了。那时候丁倌哩才十八岁,到处给人打短工、捕鱼捉虾,因此见多识广,晓得很多古。有一回去下头湖边照蛤蟆,碰到下大雨,天黑迷路,摸到木莲家歇脚,童男子便和寡妇相识上了。汤家山人有俗话:“矮子矮,一肚个拐。”在和她睏觉的时候,丁倌哩就在设计啷样把女人和财产都娶过来。那时前头男客留下了种但木莲肚硑出怀,要不族中人啷会准她改嫁!寡妇改嫁可以,产业是不能让她带走的。田动不了,她就悄悄地把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都换成现洋,大约有三百来块。她把那笔钱带过门来,丁倌哩因此一下子买了六亩田,从一个寸地硑有的雇农摇身一变为自耕农。

  木莲把猪菜剁好,去灶屋里翘开煤球火,把猪菜放进锅里。“咪,咪。”他们家那只老猫,在她脚下使劲地叫唤,她脚下被绊了一下,踢得个滑溜的东西打了几个滚,可是,那猫还在她脚边咪咪地叫。不是踢到猫,那是踢到什么啦?她把猪菜锅放到灶上,去地下摸那东西。?,原来是一条鱼!她拿到灶屋外头来一看,一条活的鲤鱼,约有三斤多重。她对屋里叫道:“伢佬呃,细伢呃,秀子呃,还不起来啊,等下老短命鬼来归,又要骂啦。”她手里捧着这条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认不准这条“飞”来之鱼是福是祸。原来,汤家山上首是城郊,下首是渊明湖。那湖在人民公社化的时候就收归国有,由一个国营水产养殖场负责经营管理。眼下,到处造反,天下大乱,渊明湖水产场的职工们,胆大的造反去了,胆小的都跑回家了。这真是天赐良机,汤家山作田的人们也造反了,他们对政治不感兴趣,下到湖里大捕大捞。水产场剩下的寥寥几个职工不敢阻止这些造反的农民,公社里走资派们都在挂牌子受批判,刚夺权的造反派们哪有功夫去管国营水产场的事。汤家山的精壮劳动力们全都下了湖,附近大队不会捕鱼的村民们馋红了眼,说:“汤家山如今走时运,大把大把捞票子。”的确,渊明湖里捞一天,收入要顶生产队里做一个月。不过,汤家山并不家家走时运,还有些人家无男劳力,或是男人懦弱,只能看着眼红。老丁倌尽管也眼红得很,尽管一家男女都上得阵,可是他们仍是不敢打湿一次脚。甚至此时,木莲对这条“飞”来的鱼也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儿子伢佬、女儿秀子来到她身边,她详详细细地给他们讲,这鱼是怎么发现的。于是,他们猜测,这鱼肯定是猫叼来的,是从别人家里叼来的?还是别人赶早去卖鱼丢在路上?要紧的是怎么处理,她对女儿说:“你拿到街上去卖掉吧,卖得两块钱。”秀子不理,硑做叽,转身找来了水桶,挑水去了。

  她又期待地看着儿子,问道:“你说呢?”伢佬是她从下头湖里带来的那个崽,从小是个闷罐子,侧身走开了。小儿子细伢这时走过来说:“靠一条鱼发得了财呀!”

  木莲硑了主意,把鱼拿回灶屋里挂了起来。然后,她去赶那睡在灶屋角落里的猪,带上粪筐耙子,一直跟着那猪直到院外。家家的猪都放出来了,满村子里走,到处拉屎撒尿。木莲赶前赶后,去捡那些猪粪。正捡着,碰到老丁倌从自留地上回来,她瞧瞧左右无别人,迎上前去,悄悄把鱼的事对男客说了。老丁倌只说了一个“吃”字,便往家去了。

  这时,天已大亮,半天高的云彩,映着美丽的霞光,鸟雀们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生产队长大蝉也从东头叫到西头:“上工睏,做事去啊。”要是以往,社员们就纷纷走出家门,聚到村中的那棵大槐树下,听他派工。可是,今天叫了好久,才有十几个老弱男人和女人来到大槐树下,除了大蝉队长,老丁倌父子是这些人中的最强壮的劳动力。大蝉派了工后,宣布一条:“今日出工,打三日的工分。”

  “一日三工分”,历年双抢的惯例,老丁倌听了,瞥见附近捡粪的女客,赶忙到她身边,叮嘱道:“你赶紧去把一天的饭都弄好,吃了早饭你也去上工。细妹子硑课上,叫她也下田。”

  木莲提了粪筐,赶回家来。她先给猪化了潲,而后淘米下锅,做大米干饭,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农忙时三餐干饭。接着,她开始剖那条鲤鱼。她嫁到老丁倌名下,多少年了,硑吃过这样大这样鲜的鱼,按她自己常唠叨的话说:“跟着这老短命鬼硑过到几天好日子。”她给老丁倌带来一份家产,可老丁倌厉害,她一进门他就把财权掌起来了,她每花一个角子都要先经老丁倌的手。有一回,门口来了换麦芽糖的,那时,木莲正怀着伢佬在肚里,口馋,于是量了一升米换了一块糖。老丁倌回家见了,劈面打了两个耳刮子。木莲气得哭天叫地:“硑良心的东西,我吃了你的呀?短命鬼,抠钱打棺材钉……”吵了一回,老丁倌出手打老婆心里有愧,晚上在床上对老婆磕头下跪,但日后却抠得更紧了,柜桶里的米,鸡窝里的蛋,木莲都硑有支配权。他抠什么呢?木莲慢慢知道了:“这短命鬼,打赤脚炙火、饿肚子放债。”起手买下的六亩田,年成好,可以收二十来担谷,除下七八担口粮,剩下的十来担,他都放到湖东岸去,得利后一亩亩买田,几年功夫就卷起一份好家当。解放那年,老丁倌手上就有三十多亩田,还做了一栋四列三间的大瓦屋。土改那年,他家险些划为地主——因为硑把田租出去也硑请长工——结果划为富农。这么一来,少不了木莲的埋怨:“你这黄土筑的贪心的短命鬼,抠生抠死,抠到土里去……”常常气得老丁倌把筷子碗子盆子锅子一齐扔到院子里。自此,他们挣多少吃多少,只是,抠鬼命抠鬼脾气改不掉。

  饭煮熟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鱼煮好了,飘散着一股诱人的气息。弄正了饭菜,急着她就去上工。

  晚上收工,老丁倌特意打了二两酒回家。有这新鲜大鱼吃,一家六口就像过年一样了。

  “唉。”老丁倌呷口酒,叹口气,如今要吃猫叼来的鱼,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硑有莫强求。他爷死得早,娘带他讨了几年饭,在他可以给人家做工的时候娘也死了,给他留下一条麻袋片,一顶卷棚,别无所有。老天让他讨了木莲,他富日子当穷日子过,是怕吃馋了嘴懒软了身,怕又去过打工摸鱼流流落落的日子。他之所以叫老丁倌,是因身子矮小,爷娘又只生了他这么个独孤子,并且是五代单传,因此常常遭到汤姓大房和有钱人的白眼和欺侮。他想撑起一份家业,光宗耀祖,荫庇子孙,不曾想,土改了。女客骂他抠到土里去不是硑道理的,村里大地主金怀胡子因为田多打了壳,他可是险一险划为地主的呀,土改划他做富农,没收了他超额的田,硑扫地出门,虽然感到了割肉样疼,又觉得土改工作队还算公道,一见工作同志就拱手作揖说:“谢过龙恩。”他不知如何表示感激,因而借了旧戏台子上的一句最高的谢词,以表达他的服从。汤家山还有句俗语说:“人生三节草,不晓得哪节好。”土改了,集体化了,放谷卷田挣家业的美梦破了,他倒因此过了一段好日子,吃穿在汤家山都是上等的。直到1960年才转了运,和大家一样,缺粮吃,也记不清是哪天,他和村人们一起议论说:硑有饭吃,荞麦粉板蓝根煮羹,硑有菜吃,弄了几粒子豆豉,一放到碗里就沉靠了底。不晓得哪个,把这些话报告上去了,这可是富农污蔑社会主义呀!批斗了好长时间。以后凡有风吹草动就捉他去批斗。待到“四清”,发现他是漏划的地主:买通债户,瞒了债。从此,他在“专政对象”队伍中升为老大,更不能乱说乱动了,每离开汤家山一步都是要请假的。人家敢出外搞副业捞外快,他就不敢。甚至猫叼来的鱼,他都不敢卖。别人家大胆说大胆干的事,他们家都须三思而行,用木莲的话说:“压在土里过日子,老短命鬼的报应。”1963年国家经济好转后,虽不能“乱说乱动”,在队里好好劳动,日子倒也过得。眼下只想一件事,大崽伢佬今年二十五岁了,对象都硑有,如今汤家山哪个二十多的后生仔硑结婚?这个崽五岁放牛七岁下田,从小被老丁倌教成一头牛,一天硑有三句话,如今是地富子女更是守口如瓶。如果有一笔钱,也许可能从边远苦地方说来个媳妇,但是,从哪里搞那大笔的钱呢。看来,只得让秀子去姑姑换嫂嫂了,基本是地主对富农的交易。秀子眼看也成老女了,怪她生性眼高,说:“前世不得脱壳,下辈子又不做人呀!”因而老丁倌俩老从不敢提起此事。

  “金子、文生邀我今夜里下湖去。”二儿子细伢说话了,他是告诉爷娘有这件事,又是征求意见。

  “你白馋死的,人家到湖里去捞钱,你到湖里去捞祸?”老丁倌马上表态,他也极想趁此时弄一笔钱,不想让儿子打单身,但他一向认定乌狗吃肉必然白狗当灾。“这年头乱一阵好一阵,明天算这笔账的时候,还不是八字不硬的倒霉。”老丁倌一向把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叫“八字不硬”。

  细伢说:“你看这几日里有几个人做事啊。早稻收不上来烂在田里,晚稻栽不下去让田里长草,到秋后,人家捕鱼搞到钱去买得黑市粮,我们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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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什么?饿死你也莫想吃天上掉下来的肉。”老丁倌用筷子点了一下细伢的鼻子。

  好久,全家都不做叽。

  “大蝉哪!”院子外面,有人在叫前头屋里的大蝉队长,老丁倌一家听了,有些心惊肉跳。原来,那喊叫大蝉的是本村南头的庾建平,毕业于县农业技术中学,好歹算个秀才,公社农机站的干活,如今天下造反,他也揭枪杆而起,是为本社红旗战斗兵团总司令,人称庾头头,汤家山人便戏称之为“迂头”。前些日子造反派夺了公社党政大权,迂头是本土秀才造反司令,就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庾家祖上是随娘嫁到汤家山带来个崽,因此现在汤家山有几户庾姓。“庾”谐音迂腐的“迂”,汤家山俚语“迂头”是傻瓜的意思,可见庾建平司令在汤家山的声誉。

  迂头来找大蝉,常常和老丁倌这家有些瓜葛。木莲马上走到院子里去听。

  “……十点钟开会,你队派二十个人去参加。叫汤发祥去陪斗。”迂头打着半洋半土的普通话,向大蝉下通知。汤发祥是老丁倌的大名。

  “割禾都硑有人,”大蝉说,“哪里派得人出去开会呀!”

  “我不管割禾,只管批走资派。五类分子都要去陪斗。”

  “老丁倌昨夜里看缺放水拐到了脚,今日路都走不得,啷去呀!”

  “我不管他走路,走不得你叫人拿板车拖他去。”说着,迂头骑上自行车,“叮铃铃”,走了。

  木莲回到屋里,把听到的细细对男客说了,末了问:“你去不去?”

  “大蝉不叫去,自己跑去窜死呀!”老丁倌把最后一滴酒喝干。

  “上工去啰。”第二天早上,大蝉又从东头往西头叫喊了,还特意在地主门口叫道,“老丁倌哪,做事去!”

  “好喔。”木莲答应了。一家人拿了工具,锁了家门上工去。汤家山的俗语说:“小暑前三日硑有割,后三日割不赢。”

  小暑前后是双夏的关键时节,也是一年生产的中心环节,不抢在这期间把早稻收上来,就要在田里芽掉,晚稻不能及时栽下去,晚造收成差很多,一年就算落空。可是今年小暑,精壮劳力们正在渊明湖里闹热,剩下这些妇孺病残,如何整得了这许多田。眼看小暑已到,禾还在田里才动了个头。大蝉队长割起一趟禾,起身看着田里零零落落的社员,用围布擦着脸上的汗水。他正在壮年,五大三粗,浑身是劲。要说做这田里的事,那霸子手,犁耙播收,自小练就的好功夫;说磘鱼,汤家山他挂得头牌,打扯网一口气扯到头。

  此时大蝉割到木莲身边,她逗他说:“你啷不下湖啊?”

  他叹口气说:“自己好歹是个队长,是个党员,汤家山下不了湖的人家还有那多户,一个祖宗的子孙,队里这摊子总要有人撑到,要不劳动力弱的人家,秋后硑有谷,又无钱买米,日子啷熬过去。”

  木莲就说:“你是汤家山最有良心的人。”

  大蝉擦了汗,返到田头去起手。他走在田塍上叫道:“大家加油干哪,今日一个人记五个工!”生产队里,他说话是算数的。

  老丁倌父子挨着肩往前割。细伢听了大蝉叫“一日五工”,并硑打起几多精神,还嘀咕说:“良心?他两个结棍崽,硑少赚湖里的钱。五工,你看十工有人来不?队里就是这样夜掉的。”都会算账,年成好一个工一块钱罢了,下湖捕鱼,一夜三十斤做得稳,二十多块的收入。

  老丁倌在旁边骂道:“你活得不自在哪!快做你的事?”

  “做事,鬼晓得是给哪个做的呀。”细伢毕竟也是个初中毕业生,晓得事多,“现在到处都在造反、夺权、打仗,这边说那边搞资本主义,那边说这边是资产阶级,都是鬼打鬼。”伢佬伸手用镰刀把敲了一下老弟的背脊。

  老丁倌起身抬头看了一下前后的人离他们还远,低声说:“你想死就好生生的死,人家造反关你什么事,哪派掌权都不会把三十亩田还给你,做事吃饭是作田人的本分,你少胡说八道。”

  仨爷子默默地割着,一片“嚓嚓嚓”的声响。

  “老丁倌啦,”大蝉站在田塍上叫,“你先挑担禾到禾场上去看看,捡顺一下,在东头角上打个堆,等下收工,这里一个人带一担禾去,伢佬你看汤先子太公牵得牛来了,你两兄弟把那边收了禾的田耕一下。”

  “好喔。”仨爷子应着,各自走了。

  老丁倌拿了禾棍,去前天割下的田里捆起一担禾,挑了往禾场走去。他从田塍走上了一条宽直的大路。这是条所谓机耕路,两年前修它时是准备拖拉机来搞田间作业的,路面占了不少地。汤家山人多田少,用拖拉机要增加开支,所以尽管公社有农机,从硑去请过。

  他正低头走着,快到禾场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一串自行车铃声,抬头一看,正巧碰到红旗战斗兵团造反司令建平迂头。

  迂头对地主加坏分子老丁倌有着刻骨仇恨。汤家山俗话说:“若是人有难,无事不生祸”,老丁倌晓得这道理,就处处留神,不曾想女儿生得水灵也成了祸根,这是老天爷弄的硑有办法的事情。在不晓得老丁倌是“漏划”的时候,本土秀才庾建平看中了秀子,托了媒人到老丁倌屋里来提亲,老丁倌说:“儿女婚姻自由。”实际上,是他不太放心这个做事很浮的读书仔会真心待一个五类分子的女。秀子虽然一心要找个出身好的后生仔,可是,她又嫌庾秀才邪头鬼脑,看他读书读迂了有些二百五的样子。秀子心想,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跟那样的人,不过她比她爷还会说话:“哥哥硑娶,妹子不嫁。”于是,就这样辞了媒人。庾秀才跌了脸,大骂老丁倌不识抬举,自从他造反掌权之后,隔三差五就要设法让这老富农新地主兼坏分子下跪挨斗。

  迂头在自行车上看见是老丁倌走过来,叫道:“嘿!你这个老东西,敢打谎说拐到了脚不去陪斗!”他跳下车来,架好车子,一掌对老丁倌搡过去。真是公仇私恨,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对倒在地上的老丁倌拳打脚踢了起来。一个小姓后生敢打汤姓长辈?原来,迂头娅婆屋里是汤家最大一房,他哪个不敢打?

  这出戏被禾场上做事的人们看见了,秀子眼尖,见是迂头打她爷,赶紧告诉了正在埋头打禾的娘。木莲见了,一阵风样地跑过来,扑在老丁倌身上护住。

  “老短命鬼啊,你头世造了什哩孽啊,啷不早些死啊!”木莲身上也挨了两脚,死抱住男客哭诉着说,“你活在世上拖尸啊,可怜虫啊,天早些收你啊……”

  “操你这老王八,敢对无产阶级耍花招。”迂头喘着气,骂骂咧咧,不时地踢一脚过来。他可惜现是夏天,穿的是海绵拖鞋,像去年冬天踢公社头号走资派那样,那才带劲。

  收工的人们来了,人人挑担禾,走过这热闹场面的时候,只是扭头看了看就走了。不说汤家山人欺善怕恶,是挑禾不能放下担子歇,因为往地上一放,穗上的许多谷子就要掉在地上,挑担子劳气更累,大家看了一眼就不停步地过去了。

  大蝉队长走在后面,见迂头在这里又骂又跳,停住脚,指着老丁倌身边那担禾说:“庾头头哇,这是做什么呀,你看看,这担禾算去了一半谷。”

  “汤福强,”迂头见是队长来了,喊着大蝉的大名叫道,“你包庇地富反坏,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当啦!”

  “而今的乌纱帽便宜得很,你爱就一齐拿去戴。”

  “操你娘,我今日就撤你的职。”

  “操你这婊子崽,骂到爷老子头上来了,你等着,等我把禾放到禾场里再来,你婊子崽不要走。”

  “老子没有闲功夫等你,我现在正式宣布罢了你的官。”迂头冲大蝉背后叫完,转身骑车子溜了。

  等到大蝉回头来的时候,迂头早去得硑影子了。木莲还趴在男客身上哭“可怜虫”,秀子端了一碗水来。

  老丁倌喝了水,回过气来,见女客絮絮叨叨,女儿抹着眼泪,叹了口气说:“我还硑断气,你就号丧,去去去。”

  大蝉说:“要吃中饭了,下工,你们先回家去吧。”

  木莲母女搀扶着老丁倌刚回到家里,满身泥浆的伢佬两兄弟也赶回来了。细伢提着锹,看着仰在竹椅上的爷,恨恨地说了句:“操他娘,我早晚要用这锹开他的瓢。”

  老丁倌骂道:“你口里爬蛆呀!”细伢便不再做声了。吃饭的时候,就像以往每次老丁倌被“斗争”回来后一样,一家人默默地吃着。

  饭后,老丁倌不听妻子儿女的劝阻,硬是要去做事。木莲以为他是舍不得那一日五工,埋怨着说:“扒死扒活挣嘛,挣得好,挣到一顶好帽子,把自己压到黄土里,还坑儿坑女。老短命鬼,你早死早超生啰。”

  “你嘴巴子发痒吧?老妈啦!”直到老丁倌威胁着要打耳刮子,木莲才停止了唠叨。

  细伢赌气说:“下午不上工了,夜里下湖去,要死要活一条命。”此时躺在床上睡觉。前年他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前途无望,老丁倌两妈老子生怕他惹祸。

  “走啊!下湖?!”老丁倌把围布朝他身上一丢,说,“人家捞一把是一把,现在湖里硑有几多鱼了,你又跑下去沾一身腥,硑事找事,打坑埋自己!”

  细伢被伢佬一把扯了起来,懒洋洋地跟着出了门。

  一家子来到大槐树下,那里也有几个等着上工的人。人们见老丁倌来了,纷纷说:“你就莫去了。”“五个人挣六个人吃,还怕饿死呀!”“等下叫大蝉派个轻事给你做。”“唉,这年头,反啦,鱼死眼眨,胆大有吃。”

  老丁倌慌忙说:“不要紧,不要紧。现在队里上工的人少,又要抢节气,多个人多做份事。”

  议论了许久,不见大蝉来,大家有些奇怪了,要是往日,他早从东头到西头叫“上工啦”。

  福庭子黄病就到大蝉屋里去叫,不久回来说:“他说我的队长纱帽摘掉了,正好脱身下湖。队里的事他说不管了。”

  社员们站在大槐树下,硑人做叽,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吱吱地叫。

  众人一时硑有主意,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把眼光落在老丁倌身上。谁也不能一时想清这是为什哩,反正总觉得这时候需要抬举这个五类分子。汤家山谁不知道老丁倌的为人,二十多岁就一个人支撑二三十亩田,整得有条有理。当他犯了“豆豉沉羹底”罪行之后,别人能外出搞点副业什么的,老丁倌不能,于是他把心机用在生产队上,他不掌权不管物,想多捞是绝不可能的,他只希望收成好些,工分值高些,多出些工,就能多分些。另外,他最花费心思的是在过日子的那点夹缝里——自留地上,他那一小块地弄得特别出色,收获通常要超出别人的三倍。他因这一整套农业生产经验,常受到大蝉队长的征询,园田和大田的生产安排,多出自他的主意。这一点,社员们心里都是清楚的,谁也不想捅破罢了。而且,在汤家山人们的心目中,什么“分子”的问题并不像报纸上说的那么重要,衡量一个人,常常是用辈分来作秤砣的。现时全村“顺”字辈最高,而且只有汤先子太公一个,其次要数“发”字辈了,人数也有限,再数下去是“金、文、福、寿、昌”,“寿”字辈尚未出世。从这个排列中,就可见汤发祥的地位了,大家在这时候都望着他有什么奇怪呢。

  如果人们要磘正一件不好说白的事情,谁要是把它挑明了,那实在是不晓得个事。比如,这时要是有人哪怕只说一句:“老丁倌哪,你就派一下工?。”那后手对哪个都不是件好事。汤家山的人们不太懂那么多政治理论,都心里明白眼下有些事乱话不得。

  “大家说这样做得吧,下午妇女都到禾场里,伢佬和大林不要去耕田了,把耕过了的田塍修整一下。剩下的男人都去收禾挑禾。”老丁倌仿佛像支应日常事务一样,派好了工。他儿子细伢在一旁听得心里发笑:硑有激昂陈词,也硑有就职演说,甚至连一句推辞客套的话都硑有,他就这样掌权了。末后,老丁倌还招呼福庭黄病留下。

  “黄病啊,你看看,小暑就要到了,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全靠人力呀。你去公社农机站,请两部拖拉机来,要抢在这几日把禾栽下去。”

  老丁倌一交待完,福庭黄病就往公社去了。

  汤家山的俗话说:“六月六,晒得鸡蛋熟。”虽然烈日早已偏西,可在盛夏这却是最热的时候。老丁倌脸被打肿了,他并不觉得特别难受,感到不舒适的是被踢痛的腰,每弯下去一次,都觉得腰背有割裂样的痛。不过,尽管如此,但当他一抬头看见那大片大片的金黄的禾田,还是觉得太阳西沉得太快。

  收禾的田里,有两位社员对唱起汤家山流传已久的歌谣:

  日头落山快落山,我打长工好艰难,

  一日三餐糙米子饭,老母依门望天蒤。

  日头落山啷咯快,我请长工好为难,

  一日要管三餐饭,茶水工钱不好办。

  这歌谣不知是什么人编的,也不知唱了多少年了。老丁倌听了,心里掀倒了五味瓶。那歌谣,前面是雇工唱的:他累了,他希望太阳早点下山,他吃着粗茶淡饭,心里惦着家中年迈的老母。后面是东家唱的:他只觉得太阳落山太快,恨不得让雇工一天做出两天的事,还计算着怎么从工钱里扣除茶水钱。前后两段歌谣所表达的心情,老丁倌都体验过。他半大就给人放牛,十三岁去给人打长工,那年月,他哪天不在田里唱“日头快落山”啊。待到他娶了木莲,弄到了一些田,撑起了一份家业,但从来硑请过长工,不过农忙时还得要请些客人哩[2],那时节,他的确常在心里唱“工钱不好办”。

  太阳还硑落山的时候,福庭黄病满头大汗赶回来了。

  “我的老天爷,出门硑看天。”他站在田塍上叫道,其实是向老丁倌汇报,“白跑了一趟,人家农机手都是拿工资的,造反逍遥,一分钱不少,谁来晒日头钻黄土。”

  “迂头呢?你硑去找他?他不是管农机站吗?”有一个妇女问。

  “莫提他。他说他分工只管抓革命,不管抓生产。”

  老丁倌听说,木然地抬头张望着。

  太阳快下山了,城西北的梅山顶上一堆乌云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阳光把那乌云镶上了一道金边,犹如一幅用金色画着疆界的地图,地图后太阳的光辉射向天穹,看去却像地图后面正进行着一个巨大的爆炸。田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毫无欣赏自然景致的雅兴,他们硑听到收工的号令,还在默默地埋头苦干。

  月亮出来了,星星眨眼了,萤火虫们也闪着微弱的亮光开始活动了。

  “伢佬哇,过来挑担禾,回去吃饭。”老丁倌隔着几口田叫他的儿子。不过,社员们都听见了,因此,所有的人都收起一担禾,挑起往回走。就是说,收工了。

  家家屋里的电灯光射过大门,使门前地上落下一块白光,大人细人子在灯光中穿来过去。汤家山这时候是最活跃最忙碌的时刻。男人一进门就叫着端菜端饭来,女人们侍候了男人细人子吃,还要喂猪关鸡。那些准备下湖的男人们,此时早已吃过了饭,呼伴唤友,理缆叠网,准备下湖。吃饱了饭的细伢子们到处闹腾,从村里打到村外。大槐树下,此时硑有往日的人多,但是,汤家山谁家谁家磘了几多鱼赚了几多钱大家都晓得。今天,传播着一条比往日更加吓人的消息:前日在温家镇,工人和学生都动了枪,打死了很多人……虽然大家听了很是吃惊,但是谁也无法证实这条新闻的准确性。当然啰,反正硑打到汤家山来,人们就不会过分担惊受怕,该吃饭的仍吃得津津有味,该下湖的还是去扛篙抬网。

  老丁倌端了饭碗,来到前头大蝉屋里。大蝉正准备下湖去。

  “大蝉哪,禾栽不下去呀,啷办呢?”

  “饿死不是我一家,我管他那么多。”

  “我四类分子饿死了硑有话,还有那多下不得湖的人家啷办呢?”

  大蝉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吃救济嘛。”

  “靠迂头来救济呀?”

  大蝉刚跨出门的腿收回来,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双手撑着头,不做叽。

  老丁倌凑到他耳边,说:“去请些……”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去请些客人哩来吧。”

  大蝉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这个狗胆包天的地主。

  “啷办呢?总不能看着谷烂到田里吧,望到明年这些人去讨饭吧。我连讨饭都去不得。”他也坐在门坎上,把饭碗搁在地上。

  这里沉默,后头老丁倌屋里正在吵吵闹闹,他们硑听到。

  “我现在就动身,明日天光就带得客人哩赶回来。”

  “你舍出去了,我还有什么说的。明日一早我到黄家渡等你,你先赶回来,我在后头带客人哩过来。”

  老丁倌拿了饭碗往后面走去,老远就听到自己屋里呜呜的哭声,走近一看,家具衣被乱糟糟地堆在院子里。

  “这做什呀!”他叫道。

  “做什哩,都是你这老短命鬼,坑死人的老短命鬼……”木莲哭诉着。

  刚才,庾头头带了些人来,宣布说:“司令部决定,对富农都要扫地出门。当年土改你漏网,硑没收你的屋,现在更要扫地出门。很多贫下中农住茅屋,你地主还想住瓦屋享福!”细伢上去争辩了两句,被几个壮汉三拳两脚打到一边。那些人把东西丢地院子里,封门而去。

  老丁倌听秀子诉说了一遍,硑做叽,到灶屋水缸里舀了瓢冷水喝着,然后对女儿说:“你到前头跟大蝉说一下,能不能让我们先搬到队里放农具的茅舍里去住。我有事要到城里去一趟。”

  老丁倌扎紧了腰上的围布,往院外走去。他的女客、儿子、女儿疑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伢佬见爷走了,在院子里找到一把锹,提着往外而去。木莲见了,问道:“到哪去。”

  “到田上看缺放水!”

  木莲见儿子行色不善,很不放心地追到门口叫道:“少短命鬼?,莫去找死呀!”伢佬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丁倌出了村子,避开大路,走在田间小道上,向黄家渡走去。过了渡,再走七里地就到梅山脚下了。渊明湖这一带一派平川,农时都差不多,这时节如要请人,只有往梅山里。十七年前,他走这条路,怀着发家的美梦,如今,他怀着复杂痛楚的心情,走着他实在不愿走的路。

  稻田里,湖水边,蛤蟆和蟋蟀在合唱,使这炎热的夏夜显得热热闹闹。萤火虫们一闪一闪地在远处的灯光和天上的星光中穿梭似的飞舞。一伙跑到野地来玩的细伢子唱着童谣:

  啷萤啷萤咯里,前头是条河里,

  一只一只跌到水里,灯笼要熄火哩

  ……

  这个童谣,不知唱了多少年了。老丁倌记得他在儿时也唱过。汤先子太公说,他拖着小辫子做细伢子的时候,也唱过这童谣。代代细人子都唱,代代细人子都有同一个疑问:这些小小的虫子肚子里啷会发光的呢?

  [1]当地风俗,人死之后,停尸期间,要在死者头边点一盏灯,直到出殡。

  [2]客人哩:汤家山人对双夏农忙临时请来的短工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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