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街在清理旧房屋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麻袋陈年的尸骨。这地方准备盖起一栋十四层的大楼,地脚要打好几丈深,工人们刚刚破土就碰到这事,案子立即报到公安局。
过了不到二十分,刑警队长祝建昌就带了三个人赶到现场。早已恭候在此保护现场的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的人员,简略介绍了一下情况之后,祝建昌便同助手对现场进行严密细致的勘查。
麻袋早已腐烂,内中的死尸也只是一堆污糟的骨头了。祝建昌要来了个塑料袋,装起尸骨以及破碎的麻袋片子。虽已年头久远,腐尸味还是挺冲人的。骨头有一大、一小两人头颅,他初步判定这麻袋里装的是两具尸骨。检视骨头的过程中,发现一些破碎的灰黑石块,起先以为是骨头,但形状不像,用镊子刮,里面是白色的,像石灰或是石膏,他犹豫了片刻,和碎麻袋片一起用另一个塑料袋,把它们装了起来。
当祝队长站在现场和派出所的同志说了一阵话时,施工队的头头走过来说:“长官,我们可以开工了吧?”
对那不怀好意的称呼,祝建昌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急什么。”他取来皮尺,在工地丈量起来,要派出所和居委会的同志确定一下,埋骨的基地属于哪一间旧屋,并把左邻右舍几间屋都粗略画了出来。屋基属铁路街34号。
这里虽说叫铁路街,但七年前,火车站迁到东郊去后,这条铁路就起掉了,1980年后城市建设速度很快,三四年的时间,这里就高楼林立。当年那条铁路的影子都没有了,但这条和铁路并行的街道的名字还照旧用着。
检验结果很快就送到祝建昌手上,麻袋里装的是两具女尸,大的二十六至三十岁,小的六至七岁,都是A型血。在小的头颅骨上发现钝器所伤裂痕,其余均按关节部位肢解装入麻袋的。死亡时间距今十五年至十七年。
祝建昌很快就查明,在这十七年中,先后有四户人家在铁路街34号住过。34号是一栋旧式平房,即东西两个厢房,中间一个堂屋,后头是厨房。这是一栋供出租的私房,房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至今还活着,一直生活在本市她女儿家里。
“这回拆屋,才发给我三千块钱安家费,同志,你评评有这样的道理吗?”老太太很福气,精神很好,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说我这栋屋已经收到过上万块钱房租,哪个给了我上万块钱呀?先头几多年我都只收十六块,七五年起收二十块,八〇年才收到二十四块,那一条街上租房没有我这样便宜的。喔喔,你问房客。刚搬走的是化纤厂的两个职工,都是半边户。一个叫左丽萍,男人在外省地质队;一个叫王淑英,男人是广西边防上的军官。这两户之前,是一家姓张的,就是现在市里头电力局张局长,女的是教育局的干部,当时他们一家七口住在这里,还有一个老太太,小张的妈妈。他家是七八年搬来的。张家之前?记得那男的是冶金设计院的,好像姓马,大概是七〇年搬来的。这之前?是我自己和杨大夫合住。”
“那姓马的搬到哪去了?”祝建昌急切地问。
“出省了,好像是浙江。”
看来,这个“好像姓马”的是最为可疑的人物了。祝建昌当即赶到冶金设计院,果然查出一位姓马的在1970年调往浙江。于是,他带着助手小吴连夜乘火车到浙江,找到了那位老马。
两人分头找老马家的人——他岳母、妻子、儿子、女儿一一面谈,包括老马的那个小儿子,他们家住在铁路街34号时他才三岁。结果一丝一毫的疑点也没找到,老马热情健谈,神情自然大方,当问及铁路街故居的情况时,他一点也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看着老马那张平静自若的脸。祝建昌简直有些失望,但猜想到底不能当事实来看待。
电力局长叫张伟,确在34号住过,调查也毫无收获。对化纤厂左、王两人的调查也没发现什么疑点。似乎他们都不可能拖带别处的尸骨到这里来埋。
祝建昌又去找房东老太太,看能不能了解到什么新线索。
老太太又对给少了拆迁费发了通牢骚,要求祝队长帮帮忙:“你是警官,说话管用,去找城建、房管部门说说情,他们不会不答应。”祝建昌只好答应下来。
老太太又把张局长和老马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
“老马搬来之前你自己在那里住吗?”
“是我自己住,住东边房。西边租给二附院的杨大夫,一个很善的人,书呆子。可怜哪,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人家老实人逼得死,到这里来抄过他几回家。那些不得好死的,就在这屋里,有好几回把杨大夫打得死。可怜哪,他爱人和那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只能站在旁边大哭。我气不过,上去拉下一回,骂了那些人几句,一个不得好死的短命鬼还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把我关在东边房里不准出来。杨大夫打得惨叫,那母女俩哭得人心发酸。我听不得那声气。”
“杨大夫和他妻子女儿那时多大年纪?”
“他爱人二十八岁,小女孩七岁,刚刚报了名要上学。他本人?三十几吧。”
“他家就这三口人?”
二十八,女,七岁,女,大夫?肢解?祝队长突然心都跳出来了。
“就这三个,两口子都是大学毕业,都在二附院当大夫。女的姓甘,甘大夫,小女孩叫晶晶,几乖的一个女孩子哟。”
“他们到哪去了?后来又搬到哪住去了?”
“你听我慢慢讲啊。那些不得好死的短命鬼老是跑到我屋里来打人,我又喜欢多嘴多舌,我女儿不放心,把我接到她这里来住,免得多事遭人家打。我来这里没几多时,二附院那些造反派找到这里来,问我杨大夫到哪去了。我说,我不晓得,我这一向没在那里住。你们把人家杨大夫打跑了,你们凭什么来问我?”
“那些来打他的造反派都是他们医院的人吗?”
“只怕是吧,别人打他做什么?他们后来又来问了我几回,我才晓得,杨大夫一家三口都逃跑了。他们还找到福建,杨大夫老家去寻过,到湖北甘大夫老家去找过,一个人影也没有。那时候乱得不成样子,造反派也是这一派那一派几多派事,今天这派当道,明天是那派,这派保那个,那派打哪个,闹得乌烟瘴气。我原先猜想,肯定是哪一派把他一家人谋害了,那时候,杀死几个人不当一码事,无人细管。”
“那些造反派是哪里的?是医学院的红卫兵吗?”
“好像都是他们医院的人。我不晓得那么多。”
祝队长请技术处再看看尸骨,发现肢解得果然专业,显然是懂医的人干的。因为有别的急件要办,局里吩咐祝建昌,把34号的案子先放下。可是,事情刚刚有了个头绪,他心里实在放不下,两具陈年的尸骨和一个下落不明的杨大夫在他的头脑里打转转。于是,他忙里偷闲去访问了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
院党委书记亲自接待了他。邵书记当年和杨大夫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前年当了科主任,去年又提拔当了院党委书记。
“我当年也是批斗对象,我的罪名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杨大夫的罪名是白专道路。杨大夫的事,我们院查过很多次,始终没有下落。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院把这事作为大案,花了蛮大的力气查,到他们老家都去调查过,也没有个结果。有人提议,他们属于非正常失踪死亡,是被文化大革命迫害致死,应当由院里为他们开一个追悼会。但院里考虑到没找到他们死亡的确证,追悼会也不好开。杨大夫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因此他挨的打最多,吃的苦最大,原因就在于他不向任何一派靠拢。可是,劳动起来他一点也不偷懒。记得我们当时每天都要去挖防空洞,就是修人防洞。有时他被打后又生病了,我就对他说:你那么傻,不会去开几天病假?他说:‘修人防对我们医生来说虽然是分外事,但到底是为了人民的事,这年头就这件分外事是值得为之卖命的,干死了也甘心。’当然啰,现在看来搞人防这事值不值得又另当别论,我主要是讲,杨大夫是个有主见有骨气的人。他的妻子小甘也是个很贤惠的女同志。”
祝队长查阅了杨大夫的档案:杨克勤,1937年生,1962年毕业于华东医学院,1964年加入共产党;甘素芳,1940年生,1965年毕业于本省医学院。
祝队长向邵书记介绍了铁路街34号尸骨情况。现在可以初步断定这是甘素芳和她的女儿,他们一家肯定是被害了。但是,杨克勤的尸骨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呢?两人研究决定,故意把这事在全院张扬,再注意搜集反映,看能否取得线索。
“铁路街挖出尸骨的事,我们院也略听到传说了,但不知道同杨大夫有关。您有什么事需要我们院里做的,我们尽力而为。”
祝队长在医院人事档案室找到了杨、甘的一寸照,回到局里要求技术处尽快找专家画出头骨复原相,以便确认了女尸是否是甘素芳。
祝建昌又挤时间访问了曾经居住在铁路街34号的左邻右舍,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他再次去拜访房东老太太。
老太太东拉西扯到底说出了一个有价值的情况:“他们一家什么时候走掉的,我当时也不晓得。以后也没有他们的音讯。不过后来呢,我屋里过去几家52号住的禾生,有一回告诉我,他去安徽星湖煤矿买煤,碰到杨大夫,他走上前跟杨大夫打招呼。杨大夫先是应了几句,后来又说他不姓杨,转身就走了。禾生说,他没看错,确实是他。禾生又向别人打听,人家告诉他那人不姓杨,姓廖。禾生说,他没看错,又一想,人家改姓换名躲到这里,怕是有什么事,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没再去找杨大夫,也不再打听他的事。”
“好吧,我去找那个禾生谈谈。”
“找不着了。他前年得癌病死了。禾生是个信得过的人,从来不说白话。”
“杨大夫失踪之后,他们家的那些东西,衣服呀,书籍呀,总还有点家具吧?”
“喔?,他哪有什么家具,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什么几只机呀,几十条腿呀,那时候居家过日子没有这么多讲究。杨大夫住进我屋里,床和一张桌子一个橱都是我的,住几多年,也没添什么家具。他一家不见了之后,老马搬进来住,我把他家的东西全收起来,打成包,放在那屋的阁楼上。是我亲手收起的。两床被袱,几十套新旧都有的衣服,有一男一女两套毛料衣服值些钱,再就是两大纸皮箱子书,我都给塞在那阁楼上。老平房屋的阁楼你晓得不?住不得人,只放得些东西。做饭用的锅盆碗盏都由我做主给老马用了,老马一家子刚搬来时,是空双手进来的。老马搬走,那套杂物又留给了张局长。那时的张局长跟我一样穷,现今阔气了,前些时,他叫我去他家做客,进门还要换他家的鞋子,进门一看,地上、桌上、墙上都摆得是机子。”
“杨大夫的那些东西弄到哪去了?”
“拆屋的时候我也没去看,旧屋料卖给河西边一家农民,才给我八百块钱。”
问清了河西那家农户,祝队长去找到了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声称。在他去拆屋的时候,即没见到半个布包包,也没见到什么纸皮箱子。祝建昌再往前头的住户查问,化纤厂的左丽萍红着脸承认,两个被包和两纸皮箱书她是见着了的,她反复解释说,那些衣被全烂得不成样子,好点的都做了小孩的尿片子,扎了拖把,烂得不能用的全卖了。那些书大都拿来引了火。
“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装药品用的发霉了的纸皮箱。
祝建昌打开一看,内边只有十来本书。使他大喜过望的是,还有一个相册,翻开一看,里边大致地记录了杨、甘夫妇从结婚到生孩子,孩子长到五六岁的生活历史。
他仔细地研究了这本相册,充分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杨克勤很精神,虽说是书生却透出一股英武之气;甘素芳楚楚动人,天生丽质却又有一种稳重内向的神态;小女孩就像宣传画和年历片上的孩子一样天真可爱。
此案被搁置了三个多月。祝队长才得以分身出来。请准局里同意,带了助手小吴赶往安徽星湖煤矿调查。一路上,他们对这个案子作了各种各样的假设。造反派残害杨大夫一家,把母女俩就地埋了,而把杨弄到别处去销尸;杨脱身逃跑了;但如果是遭残害,杨逃脱的可能性不大,要不,粉碎“四人帮”之后他会重新露面。另一假设,某人或几个人对甘素芳心怀不轨,在别的什么地方谋杀了杨,再回过头来收拾甘;再一假设:妻女被残害后,杨精神失常,四处流浪……他们对每一种假设都演绎了一个个完整的细节。但他们对晶晶头颅上有伤痕而甘反而无伤痕感到不解,编了种种细节都难成立。他们希望杨还活着,精神失常也好,只要找到了他,即使是他的尸骨,就等于找到了打开这个案子的钥匙。
星湖煤矿从来没有过一个叫杨克勤的人。当他们初步打听的时候,得到这么样的一个答复,祝建昌一点也不奇怪。但当他拿出杨克勤的照片让星湖的同志认时,有几个老职工认为,很像是回采三区的廖念晶。这就是了!他们立即着手了解这个廖念晶。
矿里的同志介绍:廖是计日工,即非正式职工,也就是黑户,干一天算一天工钱。本矿井下工一向不足,尤其是在大造反的年头之后,大量使用这种计日工才得以完成采煤任务。因此,廖念晶在这里是无档案可查的。但对他的一般生活、劳动情况可以收集很多。他是1968年八九月份来的,不爱和人交往,很少讲话,干活挺卖劲,领班的都喜欢要他。了解他们的来历?这样的计日工太多,他本人爱讲就讲,不愿讲,矿里也没有能力一个个去查。登记的时候,他们自己瞎编一个,成分、出身、籍贯等等大都不可靠。廖念晶后来经别人说合,娶了本矿一个寡妇,也是黑户,一年后生了个女孩。一家子过得很不错,他很喜欢、很疼爱那个女孩子。苦命人逢苦命人,那女人一次车祸死了。廖念晶一下子蔫了,要不是那个女孩子,他大概是活不下去的。有,有忧郁症的症候,但是他精神还是正常的。他从来不太爱说话,大家以为他秉性就是那样子。从登记册上看得出来,他是1976年1月离开这里的。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刚才说过,黑户在这里是十分自由的,来去自由,我们不管了,管不了去管他干什么。
星湖之行是令人振奋也是令人失望的,刚得到点有价值的线索又断了,虽然基本上可以认定杨克勤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年,但又去向不明,因而眼下还不能确定他现在是否活在人世。祝建昌和小吴以杨克勤在星湖生活过作为前提,进一步分析了他离开的动机,以便推测他的去向。第一个原因是:禾生去矿上认出了他,这使他失去了安全感,这同房东老太所说禾生去矿上的时间相符;第二个原因,妻子因车祸丧身,使他经受了再次的沉重打击,又想换一个新的生活环境。去哪里了呢?像他这样的黑户,只能去那些可以藏污纳垢的去处。问题是,他为什么不回到医院里去呢?开头几年又成了家把他牵住了,1976年虽说文化大革命没有结束,但到底不像1968年那样无法无天了,尤其是“文革”结束后,他为什么仍不回医院去要求平反申冤呢?当然这一切的动机都要考虑到也许他的精神是不正常的,因而不能按普通的逻辑去行事。
要么,廖念晶压根就不是杨克勤。可是,凭公安人员身上也许存在着的第六感官,祝队长坚信廖就是杨。同时,他记起了一个重要的疏忽,现场的那些石灰块,技术处的报告没有提到。死尸下放石灰干什么?防腐?凶手有这么讲人道?而当时他觉得那不是一般的石灰块,形状有些特别,因此他把它们收集起来不单是为了取得血迹。
他到技术处化验科要出了那袋子石灰块,化验科的人很不高兴,他们从陈旧的血迹中分离出A型血是很费了一番功夫的。
他把那些石灰块一块块摊开,很快他就十分兴奋地意识到了什么,激动的心情使他的手颤抖了起来。他很快就得出了这不是普通石灰的结论:是石膏的碎块,染了很多污浊物,在血污和泥土的掩盖下,看不出多少白色。他去找来一瓶万能胶,将石膏块一块块细心地对接上,虽然短缺了许多部位,但依然看得出来,这是一尊当年家家户户都有的石膏像。
石膏像的发现使案子变得更加使人迷惑不解,因此也更加激起了祝建昌要彻底侦破此案的兴趣。
技术处送来了头骨复原相,对照查找到的相册,证实了尸骨是甘素芳母女俩的。现在必须尽快查实杨克勤是否活着,或者死在何处。二附院的查找工作毫无收获。
祝建昌产生了一个念头,决心到甘素芳老家走一趟。他本想先去杨克勤家乡的,但从医院保存的档案得知,杨是孤儿出身,家里没有什么近亲。
小吴对破案也没多大信心了,但能到外面走走,名山大川看看,也就乐意跟着祝建昌跑一跑。
甘素芳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们找到了甘素芳的一个弟弟。“我姐姐在外面成家之后,同家里的联系就很少了,一两个月有一封信,每当过年寄点钱来,当然,我爸妈去世就不再寄钱来,偶尔来一封信。父母一死,兄弟姐妹之间就等于断了血脉,人哪,就那么回事,分开两地也有好处,同在一处少不得也有打架的。分开住总还会记挂着。那一年,几个带红袖章的人来找她,把我们吓得要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后来她们从一个什么煤矿的邮局寄过两回钱来。我爸妈是七四年那年同一年死的,老人家死后,她们再没寄过钱来。也不晓得为什么,几次寄钱都不是他们的名字,但是不会有别人给我们寄钱。把个名字也改来改去,读多了书的人总是要怪些……”
他们决定赶往福建杨克勤老家,当然,他们没有对甘素芳的弟弟说破他的姐姐早已不在人世了,待案子弄清楚后再通知他吧。
在闽西的一个偏僻山村里,他们意外地找到了杨克勤!他们怎么样也想象不出来,他会是一副这么样的模样:佝偻着腰,使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更加显得皱皱巴巴,光着一双脚,裤脚筒挽到膝盖处,脚杆黝黑,干瘦的脚趾丫叉开着。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手,用报纸片卷喇叭筒烟。他把祝建昌给他的烟夹在右耳上。一双浑浊的眼呆滞地转动,眼角上积着黄黄的眼屎,满脸的皱纹不可遏止地颤动,泪水顺着那些纹沟艰难地往下爬。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等待着这一天,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我以为不会有这一天了,去年带着孩子回到这里,等待终老。”
这难道就是那位高级医院的大夫?他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像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四十多岁的大夫,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假如他的人生中没有那么一次波折,也许他已成为某项医科的专家了,也许他也像老邵那样担任了院长或是党委书记,也许他正作为一个教授带着研究生,也许……
“我愿意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你们,也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小晶,给客人倒茶。”
看来,她是在煤矿生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到了上初中的年龄了。刚刚开始发育,虽然营养不是很好,倒也长得挺清秀。
“你们难以想象,这么些年来,我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煎熬中活过来的。你们只要看看我从头到脚还有一丝一毫的知识分子的味道吗?看看这个,你们就想象得到,我该是熬到了什么程度吧。好,让我慢慢来讲吧。要知道,当年,我一个孤儿,提着行李从这小山村走出去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激动啊,是党和国家培养了我,我仿佛觉得身上长了翅膀,蓝天任我高飞。大学毕业后,我的工作,生活都很顺利,建立了一个非常幸福的小家庭,夫妻恩爱,又有一个聪明美丽的小女儿。真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啊!一场空前绝后的风暴来了,人民生活在整天晕头转向的政治漩涡中,莫须有的罪名吞食着难以数计的无辜的人们。人们不能理解相互之间的古怪行为,但人们又不由自主地互相整人。终于有一天,高帽子戴到了我的头上,黑牌子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强迫劳动,挖人防工事。那时,正是‘忠字化’运动搞得最火热的时候。我的妻子,像别人一样每天做一遍早请示晚汇报,同时还要祈求早日把我解放出来。我的那个七岁的可爱的女儿,也学她母亲的那个样子,当我们夫妻被人押走之后,她也跪地祷告,希望爸爸妈妈快点回家。有一天,就是出事的那一天,我扛着劳动的铁锹回家,进门一看,晶晶,我那可爱的女儿,站在房中发呆,脚边是满地破碎的石膏块,而摆在桌上很显眼的石膏像没有了。我一看就懵了,但我一时没能弄清楚,那石膏像是她失手碰落在地跌碎的呢?还是她祈求不灵生气而摔碎的?我没有来得及问,我只觉得热血直往脑子里涌,恐惧、愤怒、惊慌,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我,将手中的铁锹打过去。我已经失去理智,铁锹把一下就打中了我的晶晶的头,她当即倒下血流满地。此时我呆在房中丧失了意识,不知那样木然地站了有多久,素芳进来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大叫着扑向女儿。她的叫声太大太可怕了,我立即上去捂住她的嘴,我怕邻居们听见叫声赶过来,那就一切全完了。可是,素芳疯了,我使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把她制住。可是,制住她的时候,她已死在我的怀里了。”
杨克勤此时没有泣不成声,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一段故事,只是双手十分厉害地颤抖,一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把烟点着。
“我把门插了起来,坐下来喘气,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到下半夜,才手忙脚乱地把她们母女的尸体分解了装入一个麻袋,埋在床底下,带上家中仅有的一点钱,远走他乡,四处流浪。当叫化子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后来,走到星湖煤矿,有了一个落脚的机会……”
他后面的讲述,祝建昌在调查中已基本了解,大致上没有什么出入,只是某些细节更具体一些。
他和小吴万万没有料到案情会是这样!他完全相信杨克勤的供述,但是结案为时过早,因为现场不复存在,也没有任何一件作案的证据掌握在手。问题是,他在想,这个案子还要不要搞下去,搞下去的话,如何取证呢?如果真能有证可取,要不要移交检察院起诉?法院将对杨克勤作出什么样的判决呢?
他看着神态已经变得自然的杨克勤,在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的主意。而杨克勤呢,虽然面对着审判,但是却卸下了一个压在心头多年的山一样重的包袱,那心,恐怕早已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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