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听了编辑部主任电话召唤,立即过去,在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时,他心里就预感到,事情一定不妙。果然。
“小江啊,这个稿子这样子写,恐怕不行呐。”他一个手指轻轻敲着摊在桌子上的稿子,用一向宽厚的商量式的亲切的口吻说,“关于‘改革’的报道,全国各地大报小报发了很多很多了。怎么挖出新东西来,你再好好想想。”语气虽然是讨论式的,但是这篇稿子不能通过,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小江十分沮丧地捏着那篇稿子回到办公室。
“毙了?”坐在他对面办公桌前的老陈,夹开嘴上叼着的烟,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茶。
“唔。”小江无精打采地坐下。
“来,给我看看。”
老陈在这里混了二十来年,是我们报社公认的第一枝笔杆子,小江从大学毕业分到这里两年来,得到了他的诸多帮助,于是急忙把稿子递给他,诚惶诚恐地望着他看稿。
眉题:青年工人赵建国毛遂自荐当厂长
正题:坚持三项改革措施,奋战一年彻底翻身
差不多两千来字的稿子,不到两分钟他就看完了。他把大半截烟掐灭。
“今天我正好闲着,走,我同你一道采访去。”
一路上他又给小江讲了一通,一篇优秀稿件的写出,七八成功夫在于采访。
到了工厂,我们很快找到赵建国,寒暄过后转入正题,当然是由老陈主问。赵厂长精力旺盛,思维敏捷,三十岁出头,真是年轻有为。小江闹不清楚的是,老陈他并不问什么关于工厂生产管理方面的事,而几乎全扯些离题万里的闲篇。
“……我老舅爷对我说:‘国子,五百人的厂子交在你手上,发不出薪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陈打断赵厂长的话,问:“等等,你刚才说,你老舅爷当过八路?”
“是的,大约干了两年时间,根据地要办铁厂,他就离开了部队,一直在那个铁厂干到解放,进城后做车间主任,文化大革命前就退休了。”
“你说说,”老陈连声称好,“他们当年在根据地办铁厂的情况,详细说说。”
“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得去问问我老舅爷。”
他告诉了我们他的老舅爷的地址,我们立即告辞,去找那个老八路。
“老舅爷同他是什么关系,就是年老的舅舅吗?”小江问,一方面对老陈的这种采访不解,另一方面他对亲属称谓关系的确也不大懂。
“不不不,他爸爸的舅舅他叫老舅爷。”
“啊,”小江略微明白,“我们去找这个老爷子谈些什么呢?”“嘿嘿,你可别死心眼了,挖材料就是要这样迂回曲折,旁敲侧击,掌握的素材面宽了,写稿选用材料时才不至于就事论事,才容易写得深,就像挖树坑一样,越要挖深,坑面直径越要大。这就叫做功夫在诗外,是做记者的一项基本功。我们通过了解他老舅爷办铁厂的事,把他们工厂改革同当年根据地的工业建设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很可能挖出一些很有新意的东西来。”
“喔!”小江表示明白。
我们并不大困难地找到了赵厂长的老舅爷。老爷子七十多岁,精神挺好,而且挺健谈。这真好,采访就怕碰到那种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人。老陈更是和他海阔天空,东拉西扯。
“……国子能当厂长,实在是碰上了好时运。我进城的那年他出生,他出生的那年我就做车间主任,我做一辈子也没做到厂长。国子今年正好是我进城那时的年纪,比我有出息……”
“这都是你教育得好。”老陈恭维地提示引导说。
“……我们家打了三辈子铁。我奶奶的哥哥在菜市口被杀后,我们一家子就流浪四乡,以打铁为生……”
“你奶奶的哥哥?”
“不错,就是刘光第呀。虽说是堂兄妹,到底也是哥哥,那年头,一人犯事,九族株连。光绪二十三年,在菜市口和谭嗣同,还有康有为的一个弟弟,共是六个人,被慈禧太后杀了……”
“老大爷,您再给我们讲具体点。”老陈肃然起敬,连声叫好,“详细讲讲您奶奶那一辈的事儿,讲讲您的老舅爷。”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
“没关系,您从爹妈那儿听来的故事,都可以给我们讲讲。”老舅爷谈他的老舅爷,东拉西扯,光绪年的事情若有若无。不过,老陈十分高兴,回家的路上连连对小江说,收获很大,很可以搞出一个很有思想内容的东西来。
第二天一早,老陈就把修改稿弄出来了,放到小江的面前,说是没意见的话,两人一同署名发表。
眉题: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妹妹的孙子的外甥的儿子赵建国毛遂自荐当厂长
正题:坚持改革不回头,一年打个翻身仗
稿子的内容也作了一些修改,主要是加进了赵厂长的老舅爷退休不退职,关心工厂生产的事情,以及在各个段落加进了一些对改革的评述性新见解。小江感到十分惭愧,对这篇稿子一下还讲不清自己的看法,但又不能简单地说一句不行,即使从尊重老同志的角度而言,也应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地赞成,但又不能百分之百地赞成,那样倒有藐视之嫌。他到底改动了稿中的一个错别字。咳,这种新式考古学讲起来并不大难,但是小江觉得自己总是学不到手。
“改得好,改得好。”老陈也是很谦虚的人,“做新闻就要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
稿子送审时,主编给予了少有的赞许,隔天就见了报,而且很快就得到了几方面的积极反响。小江后来听说,因为这篇稿子,市政协开会的时候,赵建国的老舅爷被邀请去参加会议,并当上了市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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