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老的仆人走来开门。
“老爷在那里?”
“在书房里。”
“冯先生,请进来,不要客气,我们一直到书房里去罢。”落雁回过头来向我笑着。
我像做梦一般的随着她走了进去。
房屋的建筑和屋内的陈设都是清代末年流行着的那一种中西参半的风格。这似乎不是正宅,是花厅一样的侧屋。
我昏昏沉沉的随着落雁走过了一带游廊,转到了一座一连三间的小筑,左面的一间有着灯光,我知道那大约就是书房了,心里不知道怎样更外的不安。
四周沉静异常,没有一点声息,那屋里的一点灯光,更增加了这似乎是世外一般的幽境。
“请进来罢。——父亲,我请了一位客人来了!”落雁带我走进了小厅,便向左面掀起了门帘喊着。
门帘起处,这间书房里陈设的精雅真是我第一次见到。几架线装书,墙上几幅苗条的直轴,墙角一座山架上参差的列着一些鼎炉和图章。书案前面一只博山炉正袅袅的篆着残烟。
坐在桌旁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和悦的面貌,一部兜腮胡须,听见声音便将手中的书掩了起来。
“是那位嘉宾?”
“这就是家父,——这位是冯先生,就是我所素仰的一位新诗人,今晚偶然在戏院里相识的。——冯先生,这里坐”,介绍过了,落雁便请我在书架旁的一张椅上坐下。
落雁的父亲掉过来向着我:
“老身是老朽的废人,久不知道外间的世事。不过小女时常在我面前提到先生的大作,说新兴的诗体与以前的律诗大不相同,久有识荆的奢念,今晚竟真能如愿以偿了。”说话的声音是纯粹的北方话。
这真使我窘促万分。
“不敢不敢,今晚冒然拜谒,真是……”我只好从椅上躬身这样回答。
“不必客气,老身蛰处世外,能有一两位当世贤君子来深宵闲谈,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请不要拘束,我虽然老旧,但自信还不是俗物……”
案上放的是一部剑南诗钞,我不禁随手翻了起来。
“我最爱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随意的说。
“你也喜欢读旧诗么?”落雁惊异的问。
“天地间的妙文章,不论新旧都是值得欣赏的。”我说。
“不错。我也喜欢放翁,我爱读他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哈哈,你们喜欢这类潇洒的句子,我爱的却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大家不觉都沉默了一刻。我知道宗室之念,亡国的余痛,这时都从这两句诗上又袭到了他们的心头。
这样随意的谈着,我完全忘记了今晚的遭遇是这样的奇怪,我不觉视作是在亲戚家里的长辈面前一样的谈着。
谈了一刻,又吃了一些不知名的旧式糕点,我看手表已经两点半了。
“夜深了,我想可以走了。”我站了起来说。
“早哩,再谈谈不妨事。”落雁对她父亲望望也站起来。
“不要走,难得的相逢,何妨谈个通宵?”老人说。
“我想改日再来向老伯请教罢,今夜真不敢再惊扰下去。”同时,我也真的感到了一些疲倦。
“且慢,让我来拈一个阄看,让你走便让你走,”老人说,随即将案上的剑南诗钞一翻——
“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你看,分明还要绿章夜奏哩,借重大手笔的地方很多,不要走!不许走!”老人很精神的说。
“我怕……”我这时真有一种不安了。
“不要紧,若是不惯夜谈,我们这里也还有下榻的地方。”落雁说。不知怎样,她现在不再像刚才那样快乐了。
但是老人却急急的说:
“不要多虑,冯先生分明答应了。”他不待我回答,随即又接了下去:“冯先生请在这里宽坐一下。老身去料理一点明天的家务就来……”他从座上立起来,很强健的向门外走了。
满腹疑虑的我,两只眼睛送着老人走出门去,我随即又回过头来看落雁。出我意外,从灯光下我竟看见落雁脸上凝着两滴泪珠。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