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高峰的阴影将他笼在灰色的黯淡中。从谷缝吹出和平的微风,同他的新竹布大褂相嘲戏。一排排的枣树在道旁自傲的站着,垂下生青的小果:半山腰的白杨叶像鬼似的尖啸,使四围的酸枣树只是颤摆。岩端斜悬着几只松鼠,很疲乏的彻声叹息。他的喜乐的梦噤然而逝,不自禁的抖擞起来。一刹那间,他记起幼时听来的各样变幻无端的鬼怪,与许多可怕的故事——而关于终条山死去的樵夫和幽闭的石门这些传说,更觉得似乎就在眼旁飘动。他不敢欢唱了,眼睛只直直向前看去。
山顶上显出月亮的笑脸。
从树林中传出一个清利的音调,渐渐加大,如奏乐一般。的的确确,他恍惚听见有人曼声叫他的名字,连续不断,从山这边回响到山那边。“张世芳!张世芳”他勉强静神一望,没有一个人影。小溪平稳的流响,荡映出银似的皱纹;松子偶尔滴在他的帽上,随后滚到草地;空中大雁军一队一队的飞过,一递一唱;落叶息索。像耳语生命的短促:一切现象使他感到奇异的恐惧。忽然一块小石头从眼前坠下。他向上仰望,只见一块像屋檐的大石突伸头上,遮住下射的星光。他不清楚自己怎样走到这里。
那可畏的仙窟就在身旁。
他刚要拔腿飞跑,就听见一个更急迫的呼声:“张世芳——挑去这里的灯花!”但是,依然不见人影。那石门慢慢的敞开,恰容一人进去的隙缝。隐约在暗处摆着一张桌子;桌上一盏旧式的白铜油灯,昏昏欲眠,白菜花头的灯心浸在灯盏的油里。那清脆的呼声依旧继续:“张世芳!快来挑去灯花!”
这失去意识的农夫忽想到神灵的关帝和岳爷,脑中转动着以正克邪的念头;并且很有趣味的觉得心里跃跃欲动,可以进去一试。——“我可以赶快的挑去灯花。管它呢,死生有命。挑去灯花,试一下……”他最后决定下来。
于是他蹊蹭进石门,像青蛙似的摸到桌前,移移擞擞,提心吊胆的样子。他不敢向别处瞥着,赶快挑去黑绣的灯花。微弱的灯光如流星似的闪烁,驱去四围的阴凄景象。使他最惊异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或仙的气息。但是,他看见一件东西了,这是如何可惊的遭遇呵。就在灯盏旁放着一锭银子,映光发亮;一张平整的纸条压在银锭下,上面写着:“挑灯花有功,赠银五十两。”
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梦不到的甜蜜的惊讶,在心头激动——自然,人人见钱都要发狂的。五十两纹银,真是一个大数目。他极敏捷的装入怀袋里,高兴极啦,想流连在洞里,永不出来。这阴沉的洞中,无一处不显得可爱的样子。但是他终于恍悟过来,两三步跳出洞外。丝毫不差,当他最后的一只脚刚站在门外,就听见砰然一声,两扇石门仍旧紧紧闭住。从此以后,永久,永久,那隐秘的石门还再未敞开。
他归家以后,自然隐起这不令人信的故事,捏造些别的事由;譬如那五十两纹银,就假说是光绪皇帝赏下的。直到他临死的时候,才完全告给家人。他说:“……就在地上,桌子旁边,有一把生锈的板斧……和一个破桑条柴筐……”最可惜的事情,就是他并没有讲到那年青樵夫死前的哀呼:“金头,银耳,铁尾巴。”——幸运的农夫又说道:“一定的,在石门里,好像金银气息充满了我的鼻子。”
他顺驯的老婆流下眼泪,安慰的,在床前喃喃道:“是呵,你不要多说话,静一点……就在那一晚晌,我似乎又听见河伯在山那边哀哭呵。”
如今,革命告成,终条山变成了一座荒凉的土堆,静宁的卧在盐池西南。外国人游历到此,仔细测量后,断定终条山有一个最富的矿苗。至于那些诚实百姓和忙碌的官府,并不过问这件事,安然度自己平静的光阴。除去黄河积怒的喧号,日夜不息,一切自然物仍静寥无语同它们的百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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