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虽然叫县衙门,但在私人谈话中间,即便县长自己,却也把它叫做标准“灵房”。因为这只是一排长五间的房屋,除掉柱头和檩子是道地的木料,其余都是用竹子扎成的。代替屋瓦的是茅草,周围栏着牛眼睛篾笆。白天还好,夜里最讨厌了,山风从四面的山头上兜灌下来,每每吹破篾笆上的糊纸,于是老爷们就不能不尽量把头缩进被窝里去,蜷做一团,做出那种乡下人叫做“狗撞对”的睡眠姿式。
县长到省城公干去了。他自己宣布的目的是替难民请赈,实际上是活动政费的。他已经走了两个月,起初还时常给同僚来信,告诉他们一些接洽上的烦难,最近却少有信来了。他是军官出身,又住过半年县政训练班,所以当接到委任时,一看是重灾区,便很热情地表示他要苦干一下。但一走进这残破的城市,又立刻灰心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马上冷了半截”,因为他“连做梦也没梦到会这样糟”!
现在,留在衙门里的只有第一科科长和第三科科长,以及代理县长职务的秘书。秘书名叫贺熙,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面孔白净,毛孔却极粗大。他当过小学教员,后来又在招安军队里混过很长时间。本是有烟癖的,但早已只吞服一两颗烟泡子“吊瘾”了。他的动作活泼,脸孔很会表情,简直是“要哭有哭,要笑有笑”的。他常常自夸他是一个老“跑滩匠”,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场面。
代理县长这时正在誊写禁止灾民出境的告示。第三科科长也在埋着头写,别一个却还摊在床上;这个原本健旺的老人,已经拖出毛病来了。他紧裹在被窝里,只留一张黄而打皱的大脸露在被子外面,头上缠着一条“祝君早安”的毛巾。他在唠唠叨叨地抱怨着,很不满意县长。他早年曾经做过一两次县衙门的收发,是个肝火极旺的人。
“简直是糊涂虫!”老科长忽然愤激地说,微微欠身起来,“糊涂虫还晓得爬一下!才接到委任状我就对他讲过:把政费靠稳呵!本来地方就很苦寒,——你们看这个昏蛋!”
老科长突地唉声叹气起来,重新躺下去了。跟着来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觉得这一次的出门太失策了,倒是蹲在家里坐冷板凳好些。那第三科科长没有答理他,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人,油黑的面孔上生着几颗面疱。便在清闲的时候,他也只会挤着面疱里的油脂消遣。
代理县长丢开公事,到底把脸转过来了,他用笔杆搔着鼻翼,笑道:
“他是太相信苦干了呀!”他照例把一切都付之一笑。
老科长原是严肃而认真的,这使他更加生气起来,拍着床单吼道:
“苦干个屁!这骗得过我么?一来就清查这门款子,那门款子,看出没有指望,就溜了!”
代理县长没有回答,仅只从鼻孔里嗤嗤地笑了两声。屋子里立刻沉静了,时钟滴答地细语着,墩在火盆上的水罐发出幽微的声响。这时是早晨九点钟。为要赶忙把告示张贴出去,他们一起床就动手工作,所以屋子里还弄得乱七八糟的。地上散布着口痰,谷草和火柴头,被盖毯子耸做一团。代理县长甚至连脸也没有洗。而末了,他终于誊写好自己担任下的几份,大大地伸个懒腰,掷下笔站起来了。
“天底下哪有那样多认得真的事啊!”他用叹气一般的声调说,两只手按着头发往后一拢,“我这个人就这样:没关系!到哪匹山唱哪个山歌。”
他就这样懒懒地自言自语着,一面校对着写好的告示,搔着头和肩膀,好像刚从灰堆里洗过澡来的鸡婆一样。这当中没有谁插他的嘴。他穿着一身灰布军装,只有三个黄铜钮扣,棉外套的领子高耸在肩头上。他随后走到火盆边去,拿食指在水罐里搅搅,探探温度,于是动手洗起脸来。
他忙着从床架上扯下一条毛巾,于是自负地叹息道:
“这种烂账日子我倒过得多呵!”
他的洗脸是有一种特别的派头的。要滚烫的水洗,洗的时候把脸全部浸进水里,拿手巾按着原是发炎的鼻子揉搓,息里呼呶,好像在水里搓洗衣服一样。随后还要打扫烟筒似的,用毛巾的一角,尽量塞进鼻孔里去,不住地转动。“别的都不要紧,”他常常这样愉快地说,“这帕脸非洗舒服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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