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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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3-10-06   阅读:    作者:  巴金

  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是像一块石子似的被掷到这世界上来,于是我便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被遗失了的东西。

  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瞳,低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那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而且是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间生活下去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我也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却与其他的人的不同。我不知道暖热,我不知道饱满,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所深知道的只是寒冷与饥饿。

  有一天,一个瘦长的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站在我的面前说:“在你这样的年纪应该进学校去读书。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要事。”他的样子很庄重,他的声音很温柔。

  于是我去了,我忘掉了自己的饥饿,忘掉了自己的寒冷。我四处找寻,我发见了堂皇的建筑,我也发见了简单的房屋,据说这都是被称为学校一类的东西。我昂然走进去了,因为我记着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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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这里是你不配进来的!”无论在堂皇的建筑或简单的房屋,无论在门口遇见的是凶恶的面孔或和善的面孔,我总会听见这一句同样的话。这一句话像皮鞭一样打着我的全身。我觉得全身都在发痛。我低下头去了。从里面送出来孩子们的笑语,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第一次开始疑惑起来,我是否是一个人了。

  我的疑惑一天一天地加增起来。我要不想这问题,可是在我的耳边似乎时常有一个声音在问:“你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呢?”

  破庙里有一座神像。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这样想。神龛里没有帘帷,神的庄严的相貌全露出来。虽然身上的金已经脱落了,甚至一只手也断了,但神究竟是神呵。我跪倒在破烂的供桌前祷告着:“神呵,请指示给我,我究竟是不是可以算做一个人呢?”

  神的口永远闭着,甚至在梦里他也不肯给我一点指示。可是我自己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说:“像这样怎么能够算做一个人呢?这岂不是太污辱了这个神圣的字吗?”于是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了。

  我断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讨残汤剩饭犹如狗之向人讨骨头。我并不是一个人,不过是狗一类的东西。

  我又想,既然是东西当然可以出卖,我便决心把自己出卖了。我插了一根草标在背上。我慢步走过热闹与不热闹的街市,我抬起头慢慢地走,为的是把自己展览给人们看,以便找得一个主顾。我不要代价,只要人收留我,给我一点骨头啃,我就可以像狗一样地忠心服侍他。

  可是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山去,我没有遇见一个人走来向我问一句话。到处都是狞笑的歪脸。只有一两个孩子走到我身边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标。

  我疲倦了,我又饿,然而我不得不回到破庙里去。在路旁,我拾起了半块带着尘土的馒头,虽然是又硬又黑,但我终于咽下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的胃居然和狗的胃差不多。

  在破庙里没有一点人声。我想,连作为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也是在人间完全需要不着的东西。我便痛哭起来,因为人的泪固然是很宝贵的,而一件不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值一钱。

  我俯在供桌前痛哭。我想哭个够,因为我现在还有眼泪,而且只有眼泪。我不仅在破庙里哭,我甚至跑到有钱人的公馆门前去哭了。

  我躲在一家大公馆门前的墙角里,我冷,我饿,我哭了,因为我可以吞我的眼泪,听我的哭声,免得听见饥饿在我的肚里叫。

  一个穿着漂亮洋服的青年出来了,他并不曾看我一眼;一个穿着漂亮长袍的中年人进去了,他也不曾看我一眼。许多的人走过了,没有一个人曾注意到我,好像我并不曾站在这里一般。

  终于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注意到我了。他走到我面前,骂道:“去,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他的话响亮得和雷声差不多,我的全个头脑都被震昏了。我的身子被他踢着,像狗一样。我止了哭声,捧着头走开了。我不说一句话,因为我没有话可说了。

  回到破庙里,我躺下来,因为我没有气力了。我躺在地上叫号,恰像一只受伤的狗。神的庄严的眼睛看下来,这一双眼睛抚着我的疼痛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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