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老两口都是居士,吃素。他们吃斋念佛并非想得道升天,而是求个心理安宁。一则是为了省钱,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钱,吃不起肉。二则也是想祈求菩萨保佑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将来好养老送终。但这个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不过念经、食素的习惯却保持没有变。然而就是这个极其普通的个人信仰和习惯,在“文革”中,竟成了这对老夫妇双双走向天国的引魂幡。
曾经听母亲说过,吴二两口子是土生土长的普通农民。解放前就靠两亩枸杞园维持生活。因为他人勤快,头脑灵活,常在枸杞园里套种几沟葱、蒜、韭菜等,每逢集市便到城里卖点儿钱,小日子过得还算凑合。解放后,枸杞园入了社,他只能在三分自留地里搞多种经营,可不久就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从此也就忌口当居士了。由于解放前他没有给地主家当过长工,所以他的家庭成分就被定成上中农了。因为是上中农,加之老两口又吃斋念佛搞迷信,这才在“文革”中,被公社革委会确定为牛鬼蛇神,成了被专政的对象。
一九六七年暮春,吴二家的沙枣花照样开得和以往一样,让全庄子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沉醉在花香中。这天早上,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在张地主家扛长工的康发财,被公社革委会指定为生产大队的贫协组长。在一次大队组织的报告会上,康发财要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吴二也去参加了。老康坐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两三千人在听他作报告,心里就感受到了一股当家做主人的滋味。他先领着大家学习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就咬牙切齿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四川的大地主刘文财欺压穷苦人,让我们贫下中农过不上好日子。我们村上的地主、富农、还有上中农,说到“上中农”的时候,眼睛还专门瞟了一眼蹲在台下抽旱烟的吴二。他接着说:地主、富农和上中农也和刘文才一样,脸比白面白,心比蛇蝎毒,我给他们扛长工整整十四年,住的是鸡踏倒的房房子,穿的是麻袋缝的片片子,吃的是猪狗食,受的是牛马苦www.xinwenju.com。他讲到激动处就站起来,伸直青筋暴露的胳膊带领大家喊口号。他喊的最多是打倒地主富农,贫下中农万岁,毛主席万岁。每当这个时候,吴二就把烟锅头嘭嘭嘭地朝鞋底上磕一磕,然后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跟他开玩笑:组长啊,你说先有毛主席还是先有贫下中农啊。老康就红了脸,慌忙改正说:嗷,嗷,先有毛主席,才有贫下中农。有时候他讲到激动处,也发自内心为地主说几句老实话。他说:每年到了给地主割麦子的时候,一到中午,趟头上就放好了花豆子米汤和半尺长的香豆子大花卷,谁割得快谁就先拣大的吃,那花卷蒸得要比我们现在生产队蒸的花卷要大得多、香得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地咽着唾沫。坐在下面的群众,都能看见他那凸出的喉咙里骨碌碌的明显活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引起下面一片哗然。这时,吴二嘴上叼着旱烟猛吸一口,故意在空中吐几个眼圈后袁对着老康又开玩笑说:我说老康啊,你这是诉苦呢,还是为地主摆功劳呢?这时,老康的脸就涨得跟猪血片似的紫红,也顾不上回答他就赶紧尴尬地往台下走去。
老康一共养了四个儿子,刚开始名字按顺序排下来,分别叫大牛、二牛、三牛、四牛。“文革”刚开始,老康觉得娃娃上学这么叫不好听,就专门请了一个老师给重新起了名字。老师也是给老康赶时髦,没有多想就取了建中、建华、建民和建国。康建中是老康的长子,小时候就爱领着一群小孩偷枣摸瓜打群架。“文革”开始后,因为他爹是贫协组长,他顺理成章地成了红卫兵铁扫帚战斗队的队长。此人血气方刚,心狠手辣,驾土飞机、上老虎櫈那是又快又狠。他经常对红卫兵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他率领红卫兵拒绝参加生产队的春耕劳动,而是挨门串户地把地主、富农和中农家里的灵牌、字画、古董都搜出来烧的烧,交公的交公,当然也有私吞的。还隔三差五把所有黑五类分子组织起来游行批斗。像吴二这样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就免不了还要驾上土飞机。我当时八九岁,顶多算个红小兵,和一群半大小子一起,整天跟在穿了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的康建中后面,看着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给谁戴纸帽子戴得高、驾土飞机驾得狠。当然,这一伙人当中,吴二成分最低、个子最大、土飞机驾得的却最狠,这也是我们看得最开心、最过瘾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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