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没日没夜地降落着,直到老历年过后,刮起了风——春风。这风也是从早到晚的没完没了的,人们困在屋子里,听到呼呼的风声,鬼哭狼嚎,像有几万条毛毛虫、几万只几十万只蚂蚁在咬骨头,村子里愣是疯掉了好几人。
一场秋雨,打湿了整个世界。
黄河暴涨,淹没了于家庄全部稻田。全队男女老少拖门板、拉木盆,迎着暴雨,蹚着齐腰深的洪水,喊着号子,挥着红旗,进入一级战斗状态。
雨夹着风,没完没了地下,广播连天昼夜播着《东方红》。播音员铿锵有力地鼓舞着奋战在一线的社员们。
于家庄一天到晚,眼中一片红:红旗、红袖章、红对联、红标语、红灯、红花、红……排山倒海般的红,红得人心惊肉跳……红心、红胳膊、闪闪红星、红星闪闪、《东方红》,整个一个红色世界。
——祖国山河一片红。
红色年代里偶尔一年会放上一两场电影,社员们张着嘴,直勾勾盯着会动的人、呼啸的子弹,傻愣愣体会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社员们以大集体为家,早出晚归辛苦劳作,就连半大孩子放学也背起背斗帮大人们挣工分。剩下的便只有黄土已埋到脖子整天爬在炕头等阎王爷最后一道旨意的老人和流着鼻涕、刺着头的几岁孩子。
夜晚来临,辛苦劳作一天的汉子叼着自卷的旱烟,东家进西家出地谝闲传。婆姨们坐在炕头,围着油灯边纳鞋底边津津有味地东家长西家短。刺头孩子流着鼻涕,穿着大人们改小了又晃里晃荡带着补丁的罩衣和油晃晃发亮的开裆裤,拖着开了花的破棉鞋,三五一伙学着电影里的好人、坏人“发动战争”。
石子、土块、木棍所有能扔的在空中飞舞。
每天如此,直到婆姨们村头巷尾的吆喝,才耷拉着击破的脑袋,拖着打伤的胳膊腿,哭着、骂着,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有时偷了大人们的手电筒,满饲养场的草垛、老槐树、旧屋子里捉麻雀,用烧炕的柴火烤着吃,虽烧得焦煳焦煳的,可还是流着鼻涕笑着连说:“香、香……”
这也算是一种美味可口的享受。
肥得像头小猪,愣头愣脑的满脑子猪油,八岁了连十位数都数不清的二愣子是孩子王,整天淌着黏稠发黄的鼻涕领着比他小的孩子,村头巷尾的“杀马”。
一天,在村头一块空地上,二愣子被蒙住眼睛捉迷藏。
“抓住了……哈哈……小竹竿?抓到了……”二愣子边喊边扯开蒙布。
“嗯?”
二愣子抓住的不是“小竹竿”。是一位年近七旬,腰弯的像张弓,比小竹竿还瘦的老太太。
老太太稀拉的几根枯草一样的白发挽在脑后。脸上的皱纹不比蜘蛛网稀多少。www.xinwenju.com满身油腻的大襟衣裤比手中的那根棍还要光亮、滑溜。身后背着捆破棉袄,颤着粽子般的小脚六神无主地看着二愣子。
二愣子用袖子擦掉流在上唇的黏稠黄鼻涕,愣愣地看着,看着老太太和身后那个垂着脑袋、披着像毡一样头发的丫头。
丫头左手提着比腰还要大几倍的裤子,半拉屁股露在外面,冻得紫红紫红的,赤着黑肿黑肿的脚,脚上的血口子比婴儿的嘴还大。
“讨吃!”
老太太什么也没说,迈着“粽子”向村里走去。
丫头披着像毡一样的头发,左手提着裤子,赤着脚一拐一晃地跟在后面。
没人知道她们是什么关系,更没人知道她们从哪儿来。
自打她们到村里,再没离开过。白天到邻村乞讨,晚上返回队里饲养场的草棚睡觉。
二愣子再没闲着,带着刺头孩子,整天用泥巴、土坷垃丢打她们:
“傻婆姨,露股子,人吃饭,你吃屎……”
老太太颠着小脚挥舞着棍。
傻丫头左手提着裤子,垂着头只说一个字。
刺头孩子哄笑散去。
傻丫头只会说一个字。
一个人间最普通的形容,最简单的句子。
——一个字,
——只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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