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师长,夜晚变得很漫长。我们,铁匠,村长,我,迟迟拿不准主意。师长的雕像应该从哪里入手。头发?军帽?名字的字体?手?眼神?有力的臂膀?倒是师长的妻子一语打消了我们的犹豫不决:“地方呀,不是要先修一个广场?雕像立在广场上吗?”我们看着师长的妻子,她的眼睛始终是低垂着,声音很细:“我家呀?这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师长的妻子说得没错,广场的地址最佳之处就是师长成长与生活过的地方。
村长说,可是,你还要住,你在那里等待师长已经有十年……
村长的话还没完,师长的妻子便打断他:没有房子我一样可以等着他,在雕像的下面,我可以日夜守候着。师长妻子的话鼓舞着每一个人,我们有些蠢蠢欲动,仿佛,那片宽阔的广场已经冲破黑暗,展现在我们面前,而师长威严可亲的雕像也高高地耸立在广场的中央,他正俯视着我们。
在随后的几天之中,师长的妻子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家。她站在一片废砖之上,目光迷离地看着她的家在一点点地化为乌有。我,吴副官能够看到她的背影,更像是一尊雕像,在风中一动也不动。我问吴副官:“你好像总是在躲避着师长夫人。”
吴副官像是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他说:“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呢?每一次,师长都让我给夫人捎来一个空弹夹。而每一个弹夹都代表着师长取得的又一个胜利。”
“不尽然吧。每一次你回来,在师长家里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我追问他。
吴副官显然经过了战场的千锤百炼,他丝毫不把我的疑惑放在眼里,他反过来问我:“你相信谣言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吴副官的表情仿佛飘浮在雾里,他的情绪异常激动:“谣言!你能相信谣言吗?不是有人说,师长在外面娶了好几个女人?甚至,有人说,十年,没有见过师长的面,师长,真的打过那些胜仗吗?……”吴副官竟一时语咽。
谣言,不过是在极少数人之间流传罢了。他们嘲笑师长愚蠢的妻子,怀疑师长的成就,他们的狼子野心,小人之腹,又怎么能够撼动师长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呢?更何况,没有人会答应他们的谣言像风一样飘来飘去。这是不允许的!在广场建成的那一天,在雕像即将开始打造的午时,谣言和绳子捆绑着一个畏缩的男人,被推到了大家的面前。在师长家建起的广场看上去庄严肃穆,广场的中央,那个畏缩的男人被大家用不屑的目光打击着。那是杨富贵。他明显地有些胆怯,村长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响着:“你说,你把你想说的话都给大家说出来。我给你个机会,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呀?”
杨富贵不敢抬头,鼻涕一直耷拉到他的前胸。他的嘴在动,可是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淹没在群众的呼喊声中,“杀了他”“宰了他”“把他喂狗”……声讨声像是海浪似的不停地拍打着杨富贵瘦小的身躯。我注意到,吴副官和杨三姑娘冲破了人群,向远处跑去。没有人会留意到这一细节。只有我。村长,吴副官,杨富贵,所有的人,所有围绕在师长身边的一切,都是我必须要研究的对象,它们是把一个铁铸的雕塑固定在某一个特定的对象名字上的组成部分。他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然后又出现。重新走回到人群中的那个人是吴副官。而胆怯的杨三姑娘的脸则在一棵桑树后闪闪烁烁。
村长突然挥挥手。我觉得村长的动作非常潇洒,就像传说中师长的样子。有人说,村长私底下一直在向伟大的师长致敬,他不断地规范着自己的行为以及言行,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接近师长。在这一点上,村长是值得尊敬的。躺在无眠的深夜之中,有时候一些奇怪的想法会加重我的失眠,我想:如果没有师长,村长是不是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这个念头只是在失眠的无助中偶尔闪过,这不是一个可能深入探讨的问题。毕竟,师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关于师长胜利的消息不断地被吴副官传到寂静的小村子里。村长一挥手,人群便安静下来,村长的声音高亢激昂:“让他说,我们听听他如何为自己狡辩。”
午时的阳光直直地照在杨富贵的身上,还有我们尖锐的目光。我们相信奇迹只能发生在诸如师长这样伟大的人物身上,他品格高尚,虚怀若谷,从容不迫,像是阳光一样哺育着我们受伤的心灵。杨富贵不是,那个午时一刻,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被大家当作了一场笑谈。我们姑且把他的一系列反抗称做反常,而不是奇迹。杨富贵,他弯曲的身体突然间被拉直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力无人得知。他的反常也出现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脸上,我们惊奇地看不到了怯懦。他环顾四周,鄙夷地笑了笑,然后说:“师长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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