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夏天的夜晚,我们能够忍受蚊虫的叮咬,却无法忍受心中对于师长的热爱。有时候,我们彻夜长谈,只是在慢慢地梳理着属于师长的荣耀,让他的形象尽可能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这是必要的。因为,一座师长的雕像即将在村子里耸立,它将成为村子的一个标志,它可能会流传百世,成为我们子子孙孙的精神支柱。师长,在遥远的南方英勇作战的师长,其实一直在指挥着我们所有的人,他左右着我们的意志,村子上空的空气,村子里的树木,房屋以及庄稼,都成了他的一兵一卒。他是我们无比敬仰的师长。
铁匠,村长,从战场上归来的师长的副官,我,偶尔还有师长的妻子。师长贤惠的妻子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在她的记忆中,师长的样子还很英俊年轻,他的脸上还没有用深深的皱纹来记录一场场令我们津津乐道的战役。她总是躲在我们的后面,她向我们提供的关于师长从前的生活的点滴虽然非常有限,对于雕像贡献也微乎其微,但那是师长的一部分,那是他光荣历史不可缺少的一页。我们要耸立起来的就是一个完整的师长,他是活的,栩栩如生,他耸立在那里,用目光抚慰着我们,就能指挥我们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什么不该,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那是师长的责任,即使他奔驰在南方的枪林弹雨中,还有另一个师长,他无时无刻不守候在我们身边,他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说的话,呼吸着我们的空气,影响着我们的思想。
铁匠,一个值得钦佩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师长的雕像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头脑的空洞,让他的双手犹豫不决,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谨慎的一次。他的谨慎源于对师长的热爱。他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师长,这是大家的师长,是所有人的师长,所以,在师长以一种铁面孔铁身躯出现在大家的眼前时,师长应该被赋予更深层次的内涵,那不是一尊简单的雕像能说明问题的。铁匠的手是热的,像是火在他的手上燃烧,他让我们挨个摸他的手。果然,他说得没错,他的手证明了他复杂而激动的内心。铁匠说,自从我接到这个任务,我的手就在燃烧。
村长回忆起他送师长出发前的那个黎明。就像是推开了一扇门,村长的回忆使我们的村子如此美丽地闪现在我们的脑海中,无数的鸟儿,五颜六色,跟着师长飞走了。村长强调那不是梦中的情景。村长坚信,那样的场面还会出现,只能是师长重新回来的那一天。村长大声说,加油吧兄弟,一个坚定、浪漫、勇敢、无私、胸怀宽广的师长,就要和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有人哭了。哭声起初使我们的村长有些愤怒,在我们畅想师长的雕像之中,是不允许有哭泣与悲伤的。转而,当我们发现发出哭声的是师长的妻子时,村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师长的妻子,绝对不会与悲伤挂上钩,师长的照片,年轻时的戎装,就放在她的床头,即使师长十年都没有回过家,即使关于师长在外面已经娶了年轻漂亮的老婆的传说从来没有间断过,即使师长从来没有给她捎回来一束鲜花,她仍旧替师长守着那个家,那张照片,一天就要被她用眼泪、脸和手去擦拭无数次。所以,保存在师长家的那张照片,永远是光芒夺目,永远是微笑的。
我是私塾先生。只有我能把村子里所有人的名字写在纸上。他们都不敢相信,在白色的纸上,那几个曲里拐弯的汉字就能代表他们自己。可是,师长的名讳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把它写在纸上。我动过无数次的念头,曾经有虫子一样的东西在我的头脑里咬着我的神经,它们对我说,写!写!写!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那样的诱惑意味着什么。就像现在,我正忍受着失眠的煎熬,师长,师长,我该用什么样的笔体,把你光荣的名字留在雕像之上?隶书?魏碑?草书……
我们要把吴副官请出来。其实,关于师长这十年之中的一切,我们都是从吴副官那里得知的,师长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他的每一次胜利都是我们小村的一次狂欢。吴副官,一个年轻帅气的军官,面颊上如今也有了稀稀拉拉的胡子,村长甚至打算给吴副官保一个媒,姑娘就是我们村西杨富贵家的三丫头。吴副官是联系师长与我们之间的唯一的一条纽带,他不定期地会回到村子里,两个月,三个月,最多不过半年,吴副官都会在某一天的傍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他从疲惫不堪的战马上下来,来不及吃饭喝水,便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着师长的好消息,师长洛阳大捷,师长喝了常德的得胜酒,师长在岳阳的城楼上放声大笑……每一次,那个属于师长的傍晚都是节日来临的前奏,整整一夜,不眠的村子都在灼热地跳动着。而这一次,吴副官没有即刻返回到战场之上,他留下来,与我们共同完成师长的雕像。吴副官说:“师长不是能够随随便便地就被刻成一块铁的,那块铁要有生命,要有热度,要让大家能感受到师长指挥千军万马的气魄,领略到战场上万马奔腾的场面。”吴副官,在我们大家的心目中,其实只比师长的地位低那么一点点,他是师长的传声筒,他说的话就是师长说的,况且,对师长最熟悉、最了解的那个人自然是他,我们当然要认真对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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