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药室,兴于清乾隆年间。方家祖籍江南镇江,已有二百余年历史,祖上方怀瑾为避兵荒之乱,行医北上,定居陈州小北关。
方家药室有一世传古牌,漆黑发亮,刻得神奇有力。大头“方”字像一只吉祥卧式“鹿”样,闪闪放光,表示方家的福禄慈善;“药”字似飞鸟白鹤一样,象征“仙鹤金鸟”。方家药室的第四代传人方万兴,绰号“方神仙”,是陈州城有名望的中医先生。方先生幼年聪慧,读完四书五经后,又攻《黄帝内经》《脉通》《八十一难经》等中医名著。他门里出师,在汴京又当了三年学徒,在“济世堂药铺”当相公,识别药性,熟背各种验方,集汴京城各家名医之专长为己有,擅长伤寒、妇科、儿科、内外科等疑难杂症,可谓手到病除。
民国初年,陈州城流行霍乱,方先生为救治百姓,在十字街口支锅,日夜熬煎自己配制的中草药“瘟疫汤”,供百姓免费饮用,并派伙计为病重者上门送药,救活病人不计其数。百姓为感其恩,特精制高匾一块,上刻金字“复活堂”,敲锣打鼓送至其药室,由县长亲自悬挂其堂额之上。
当时陈州的第一任县长也姓方,名国兴,与方万兴只一字之差,为本家。因此缘故,方县长就常请方先生到县府暖阁下象棋。
方先生与方县长下的是赌棋,也就是说,二人是用棋赌博。开盘之前,先下注。每人十块大洋或更多一些,同样的赌资,放在那里,胜者将钱拿走。若是平局,就各自将自己的那份儿取回来。若再战,就再下注,很显君子风度。二人棋艺不相上下,有时大战半天,仍是平局。有输有赢时,也并没多大的赌注,不是伤筋动骨的那种豪赌,图的只是一个精神劲儿。他们借这个赌的心理,每次都能聚精会神,玩得极是尽兴。
如此一来二去,方先生就觉得方县长很看得起自己,很感动。为报答这份儿情义,他常给县长带一些名贵的补药,东北野山参、鹿茸什么的。方县长很领情,常抽闲暇去方家药室坐一坐,有时还很张扬地派人去请方先生到县府下棋。如此这般,没过多久,方先生的分量在众人眼中就越来越重了。这一年,陈州中药协会成立,方先生很自然地当了会长。
方先生一当上会长,应酬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有时候上头来了人,方县长也请他作陪。县长看得起,地方名流与豪绅自然懂得其中之奥妙,男婚女嫁,开张庆典,也多请他来撑门面。当面背地,已很少有人喊他“方先生”,而是喊他“方会长”。初听时他还感到有点儿别扭,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叫老方叫老方!”不想时间长了,再有人偶尔喊他“方先生”时,反倒觉得不顺耳了,小瞧他了,脸上同时会掠过一丝不快。
由于应酬多了,药房的事情他就无暇过问,交给了自己的长子。又由于应酬多了,给人看病也少了。时间一长,竟对药名也感到生疏,不能熟练地开方配药了。慢慢地,“方神仙”也不神了,找他看病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他呢,混场面多了,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恭维声,虚荣心得到满足,竟也有些乐此不疲了。但也有不快之时,比如在某些大场合里,上有县长、县参议长、商会会长、警察局长什么的一大群,有时候念了一大溜儿名字还轮不到他。此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地位远不如人,很是伤自尊。于是官瘾就越发强烈,要往上挤一挤,想当商会会长或县参议长。
为达目的,就要采取手段。他知道光靠与县长下棋送人参鹿茸什么的已经不行了,于是便决定给县长送大洋。头一次送了五千,方县长笑纳了。第二次又送了一万,方县长又笑纳了。方县长知道他的心事,挑明说:“事情要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可是,那时候方先生的官瘾已经被吊足,怎能不急?他觉得方县长是有意推迟,很可能是嫌自己送得太少,还不到位。于是,又送。一连送了好几万,仍不见效,忍耐不住,就问方县长说:“你说个数吧,只要如愿,我一下送齐怎么样?”方县长见本家太不谙官场之道,但又不宜明说,推托道:“官场之事,要有耐心。你看,本县参议长和商会会长没有空缺,我总不能无故免去他们的职务吧!”方先生一想也是,这一切怪不得方县长,怪只怪没有空位。真是急不得,可又一想,陈州的县参议长和商会会长岁数都不是太大,大概都比他还年轻好几岁,若等到他们致仕退休,自己不也老了。怎么办?总不能让送礼的几万元打了水漂吧!他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说来凑巧,那几天正赶上商会会长身体有恙,常去方家药室看病抓药,不料吃了方家的几服中药后,非但没好,反而一命呜呼了。
这样,方先生就惹来了麻烦。
第二天,方县长把他叫去,郑重地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老兄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儿,竟采用如此手段?”
方先生莫名其妙地望着方县长,许久才“恍”出一个“大悟”来,惊叫道:“你是说,是我为抢位置,害死了商会会长?”
方县长冷笑一声说:“你说呢?如果人家要告你,你可是有理说不清哩!”
方先生很硬气地说:“我没做亏心事,岂怕鬼敲门!”
方县长缓了口气说:“那就好!我只是为你担心而已!不过,你如何能证明你的清白呢?”
方先生说:“可以取回熬过的药渣儿与药方儿比对,如果没抓错药,就与我们方家药室无关!我们方家药室历来抓药是两道关:一道是称药抓药,一道是专人看方对药,不会错的!”
方先生的话音刚落,商会会长的家人果然来到县府,将方家药室告上了公堂。
方县长按照方先生所说,让人取来商会会长喝过的药渣儿,又请来了两个老药师,扒拉药渣对方子,药样不多也不少。
可是,从汴京请来的法医验证,商会会长身上发乌,实属中毒而死。这毒是谁下的?
方县长派人叫来商会会长的三房姨太太,问她们是哪个熬的药。商会会长的大太太说:“我家先生的药剂一直是我监督着熬煎的,没有人能有机会下毒,肯定是药房出的错!”
方县长说:“药渣儿和药方已对过,没错!”
商会会长的大太太说:“那就是方先生用错了药!”
方县长就请来几位老中医在大堂验方儿。药方儿上多是些常见草药,没有险药,若按药方儿取药,不会致人死命。
都没问题,而人却是中毒身亡。寻不到下毒人,案子就成了悬案。
方先生虽然脱了干系,但毕竟与此案有牵连,再不敢向方县长提当商会会长一事。很快,新的会长上任,方先生算是白忙了一场。
事情刚过了两个月,方县长就被调到省城任职。新任县长是个更年轻的人,据说其父是省城大员,后台极硬。一般后台硬的人多是目空一切,新任县长也不例外。他来到陈州上任,对前任的工作全持否定态度,撤了新任的商会会长、连任的县参议长,调离了警察局长,更换了法院院长。可以说,实行了一场大换血的变更。
令人不解的是,唯有方先生没动,仍是中药协会会长。
众人都很奇怪,皆怀疑这方先生又捷足先登,提前巴结上了新县长。
连方先生自己也莫名其妙。
有一天,方先生进省城,专程拜见了在省教育司供职的方县长。老朋友相见,分外惊喜。方县长专为方先生设了便宴,酒过三巡,方先生讲了新县长到陈州后的一些大动作,最后才十分不解地问方县长:“不知是何原因,那新任县长动了那么多人,却对老夫手下留了情?”
方县长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望了望方先生,神秘地问:“你可知他是哪个?”
“谁?”方先生急切地问。
方县长笑了笑,说:“他可是我的小舅子!”
方先生这才长“噢”了一声,说:“怪不得,原来是你有吩咐!”
方县长双目盯着方先生,又说:“记得有一次你我对弈时,你告诉我说,在草药中下煅砒霜是验不出来的!”
方先生脸色骤然发白,急切地问:“什么意思?”
方县长又笑笑,说:“你我心知肚明,没别的意思!只是顺便告诉你一声,我那个小舅子可是比我的胃口大,你要小心侍候为妙!”
方先生怔然了许久,像是自己在草药中下砒霜害死了商会会长似的,老半天没说一句话。
回到陈州后,方先生就自动辞去了中药协会会长的职务,带着全家离开了陈州,从此安心卖药行医,再不入官道。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是哪个害死了那个商会会长?为什么要害他?
直到多年后方先生临终的时候,他方悟出商会会长的真正死因。只可惜,那时候他已经有口不能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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