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包有肉不在皮上。
这是蒯记煎包铺老板蒯大春的口头禅。用他的话说,这句话包罗万象,意思深着哩。铺里的煎包也的确如此,馅大皮白,酥香多汁,用筷子拦腰夹起,往嘴里一送,汤汁滋出,再呷口胡辣汤,立时,眼里、舌根、心窝里就都润了。
蒯记煎包铺,仄在虞城马牧市场一角,陈设简陋,搭个棚子,挂了一面印有“蒯记煎包铺”的喷绘布招牌。顾客多得拥不下,凳子不够,就蹲在门口吃,火着哩!
蒯记煎包,选用当地黄牛肉,手剁馅,反复打馅半小时,至起筋;然后擀皮裹馅,捏成元宝状,码在木屉里。待火候到,一抖木屉,煎包如士兵列队般整齐排开,间隙一致。焦香起,灌入面浆水,得水煮油煎之妙;焦香再起,翻个儿,淋入明油,改文火细烤至起焦壳,就可以出锅了。
出锅的煎包,就好似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白胖娃娃,“屁股”上还带着一圈黄焦酥香的嘎渣儿。每天煎包卖完,光是碎嘎渣儿就有几大碗,街坊四邻讨来做馅,包包子吃,香着哩!
老板蒯大春,原姓李,叫李大春,九岁那年随娘逃荒到虞城。娘病逝后,蒯记煎包铺老板蒯良看他可怜,就收留他在店里打杂,混点儿残羹。蒯良无子嗣,去世后,李大春继承了他的衣钵。出殡那天,李大春披麻戴孝,摔老盆儿时,一声拖了长音的爹哭湿了街坊四邻的眼窝,也将自己的名字哭成了蒯大春。
二月初三,是蒯良的忌日。每年的这天,蒯记煎包铺都要免费摆一天“煎包席”,多年雷打不动。蒯大春头天晚上亥时发面,子时调馅,天不亮,整个虞城就飘满了煎包的香味儿,一时间,蒯记煎包铺人满为患。白皮、焦底、大馅,饱盈盈、鼓腾腾、支棱棱、热乎乎,一锅锅、一碟碟,敞开吃,管饱。黄河发大水那年,蒯记煎包铺就连着摆了六天的“煎包席”。被大水冲毁了家园的穷人,一顿热腾腾的煎包,就让他们的心气儿重新沸腾了起来。人们都赞蒯大春仁义,某协会还送来了牌匾和锦旗。蒯大春将牌匾和锦旗丢在了杂物间,说:“煎包有肉不在皮上。”
干不动了,蒯大春就把儿子们召回家,开了个家庭会议。他重温了蒯记煎包的历史和蒯家的恩情,可无论故事有多感人,老大老二始终低头不语——俩人事业蒸蒸日上,怎能看上煎包这行当?眼看着这门手艺就要失传,突然,老三“扑通”跪地:“爸,我来接班吧。”老三打小顽劣,邪性,没少给他惹事。蒯大春闭眼不吭气。老三明白父亲的顾虑,说:“煎包有肉不在皮上,放心吧爸。”蒯大春心里一热,沉默半晌,说:“毁了招牌,我敲断你的狗腿。”
老三脑瓜活泛,这两年,抖音和快手火得一塌糊涂,他就拍段子做直播来推广店铺,“蒯记煎包铺”一下子成了“网红店”,他也成了火遍全网的“煎包哥”,全国各地的粉丝和网红都纷纷来打卡品尝。他借势广招店员,扩大店面,购置智能煎包设备,还注册公司开放了加盟,把分店开到了亳州、永城、宿州等地。
今年的二月初三,蒯大春换好衣服,携老伴儿早早地往店里赶。店里热闹异常,除了一波一波吃“煎包席”的客人,各路网红也各显神通。市电视台《舌尖上的平原》摄制组也架上了拍摄设备,导演粗门大嗓地指挥着各路人马。台里要求这期节目要与“传承”有关,导演怎么拍都不满意,心里正着急窝火呢。
蒯大春挤进人群,看到店铺正厅悬挂着自己的巨幅相片,下面一行鎏金大字:蒯记煎包创始人。他气不打一处来,用拐杖隔着人群捅了捅忙得热火朝天的老三。老三回头,喊了一声“爸”,人群瞬间静了下来。导演一激灵,冲摄像机打了个“OK”的手势。蒯大春指着相片说:“换下来,把你爷挂上去。”老三未动,蒯大春说:“天理人伦不能乱,换!”走进后厨,蒯大春又发现馅里出水结疙瘩,怒道:“馅,打的时间太短,重打。”老三说:“今儿的‘煎包席’,客人太多,馅跟不上,就少打了一刻钟。”蒯大春说:“一秒都不能少,客人嘴里有乾坤,再说,你爷在天上看着咱哩。”
拍摄快结束时,导演将话筒对准了蒯大春:“蒯师傅,您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传承?”
蒯大春躲着摄像机说:“煎包有肉不在皮上。”
导演似懂非懂,但他明白,这将是他拍得最满意的一部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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