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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河山春里眠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陟山

  壹

  在皇后又一次唤他“元儿”后,李承尧自降生起便积攒的、长达十年的哀怨,终于在一瞬间上涌喷发。

  这并不能称之为争吵,因为,他的母亲没有予以回应,只沉默寂静地跪坐于佛像前,重复每个日日夜夜为死去的爱子诵经的行为。

  春日温暖,李承尧的额头、鼻子上渗出汗珠,白胖的圆脸通红。他命人搬来木梯爬上离地五丈的宫墙,然后抬腿踹倒木梯,大声喝退吓得抖成筛子的一众宫人:“滚!再动一下,孤就跳下去!孤死了,看你们找谁给皇帝继位!”

  宫人顿时噤若寒蝉。

  李承尧盘腿坐下,一边低声抽泣,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抹泪。这般过了许久,察觉有人向他望过来,他不由地自衣袖的罅隙偷偷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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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目光相撞。那是一位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公子,温和沉静的眼一瞬间有些失神,旋即别过头去,随身前的母亲走入皇后的宫殿。孩童的敏感细腻使他想起皇后首次主动寻他的目的——丞相的女公子名薛佳,年长他三岁,是他未来的妻。

  李承尧没有猜错。檀香缭绕的内殿里,皇后表示出对端庄恭谨的薛佳的满意,只是,当薛佳问太子在何处时,皇后皱了皱眉,却因为这门亲事的重要性,还是倦怠地问了一句:“太子呢?”

  郑姑姑即刻回道:“殿下发了一通脾气便跑了,如今正坐在宫墙上呢,娘娘不如出去……”

  郑姑姑因可怜太子而生出的试探还未说完,便被皇后冷冷地制止:“命他回来,不回来便罢了。”

  郑姑姑垂首应是,正欲迈步,便见始终端坐的女公子起身道:“我随姑姑去吧。”

  丞相夫人难以置信女儿再三的逾矩行径,偷觑一眼皇后,见皇后幽深如古井的眸似乎动了动,微微颔首应允,这才松了口气。

  李承尧听见声响扭头之际,只见单薄的女公子独自扶起木梯,搭在他的身后,仰头语气温和地对他说:“我会扶稳的,殿下下来吧。”

  李承尧蓦地止了哭泣,却是猛地转过身去,那温柔的面庞真是讨厌,好像她清楚他早就想下去,只是赌气不愿开口。

  他不喜欢父皇母后加之给他的一切,自然包括注定的妻。

  良久,她轻柔的声音再度传来:“殿下若不下,我也可以上来陪着殿下。”

  “谁要你陪着?”李承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稍稍挪开一点以便她上来,视线故意避开她。

  薛佳抿唇忍住笑,坐到他的身侧偏头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看宫道,看从哪里可以找到出宫的道路。”他说着,伸手自脚下宫道的一端,指向另一端。

  薛佳闻言,道:“殿下为何不问问我,我今日从宫外进来。”

  李承尧猛地抬眼看她,眼里是孩童不应有的惴惴:“你会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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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薛佳毫无迟疑,诚挚地复述道,“我会。”

  李承尧埋首抠着脚边的琉璃瓦,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是委屈还是难过。他瓮声瓮气地嘟囔:“宫人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每当我问起,他们都会惧怕地深深低下头,然后警醒我此刻应该去学习治国之道,不应该想这些。”

  薛佳怔了怔。

  直至行将就木,那仍是李承尧漫长一生里最喜欢的一刻钟。少女与生俱来的温和跟特有的清脆的美好声线,娓娓叙述了他从未到过的市井繁华,以及他生活了十年还未明白的皇城路线。话音落下,他满怀希冀地问身旁的少女,语气憨直:“你能带我出去吗?”

  她忽然惊醒一时触动带来的后果,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能,殿下。”

  李承尧拂袖站直,兀自踩着木梯走下,一言不发地离去。

  皇后对于太子没有回来未置一词,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疲乏。她却在丞相夫人携薛佳告退时,突然出声道:“听闻女公子的字写得极秀丽,明日入宫替本宫抄些佛经,可好?”

  薛佳应下。

  贰

  朝野一刻不放松对这位未来君主的监督,是故,昨日之事再度引起了群臣激昂,皇帝照例罚太子殿下禁足抄书。

  其实,罚与不罚无甚差别,李承尧很少有离开东宫的机会,太傅授课走后,他仍需准备课业,面临皇帝的提问。但没有人喜欢受罚,况且,他自觉无错。

  是以,薛佳提着食盒赶到时,只见太子卧在蒲团上,双掌交叠于脑后小憩。饶是她放置糕点的动作,还是惊醒了自幼睡不安稳的李承尧。她朝他笑道:“我听闻你将送菜的宫人赶了出去。”

  李承尧坐起身,手撑着胖乎乎的脸端详左侧的女公子,殿外的光自她裙裾漫上嘴角、鼻尖,落在纤长的眼睫毛上,浮现的尘埃像极了山岚雾霭。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做的?”

  薛佳像是愣了一下,低首摇了摇头:“是郑姑姑让我带来的,也是她央求我来看你。”

  李承尧不再说话,静默地抓了一块糕点。

  见案上纸张洁白一片,薛佳便挪至他的身畔,提笔抄写起来。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是怕嫁给我以后,我会像昨日一样对你吗?”自小所有人对他寄予的厚望,对他尽其所能的索取,使他对每一份好意都本能地充满警惕。

  咽下甜腻的糕点,他又很和缓、低低地道:“只要你不学父皇和大臣,我做什么都教训我,不让我伶仃一人,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薛佳一字一顿、字字恳切地否定:“不是的,我不怕殿下。”

  “那为什么?可怜我吗?”李承尧沉吟道,待糕点被掌心的汗濡湿,终究别过头去,“不过,即使你可怜我,我也清楚,你们心里都在想,若圣孙元尚在人世就好了。”

  若圣孙元尚在人世,世上便不会有太子尧的存在。

  大概是三十年前,作为太子妃的皇后五年无所出,心有不满的先帝向太子提议纳妾,而太子坚硬地陈述只愿一双人的态度。先帝龙颜震怒,一度有过废太子的想法。次年,太子妃生下了圣孙元,他不仅带来了天家父子的再度和平,更带来了先帝在时陈国对战魏国的第一次捷报。

  ——自数百年前起,魏国日益壮大,屡犯陈国边境,富饶安定了两百余年的陈国自是难敌,几朝下来丢失数十座城池。而这场胜利,保住了陈国险要所在。先帝给新生儿赐名“元”,意为陈复兴之始,将皇太孙、圣孙的殊荣竭尽所能地赐予。

  圣孙元未曾辜负举国的期望,从他学会说话开始,便显露出惊人的智慧谋略。当他有驭马射箭的气力,便果敢地奔赴战场,所向披靡地夺回了陈国曾失去的泰半城池。当世、哪怕是万世想必也无人不称颂他的勇猛、才华,甚至俊朗清逸的相貌。

  圣孙元无疑是“皇天降下紫薇星”,却猝然陨落在十八岁的英年。

  年迈的先帝听到圣孙元战死的那一刻,倒下后再没起来。蒙圣孙元益处最多的皇后,一夕之间仿佛被抽离了所有情感,将寝殿改为佛堂,每日只知吃斋念佛。皇帝却不得不清醒地处理陈国垂危以及百官的死谏纳妃,当皇帝终于退而求其次地答应过继子嗣时,年已四旬的皇后诞下一子。

  那便是李承尧,“尧”字寄托了尧舜再世的宏愿,但这一次,没能遂愿。

  他与世上一般的孩童别无二致,没有无师自通、天赋异禀的才能,这令天下人痛心疾首。于是乎,人人都以揠苗助长的手段催促他,仔仔细细地宣告他在这个年岁圣孙元已经会什么,如果他再这么驽钝下去,将会生生断送李氏江山、陈国百姓。

  在李承尧知晓自己是谁之前,他先察觉到的是肩上那沉重的负担。

  可若真的细究起来,李承尧在寻常子弟里,决计算是出类拔萃的。然而,被烈日照射过的人,怎会觉得蜡烛燃烧的烛火耀眼夺目?

  薛佳停笔,挪到李承尧的跟前,一双澄澈的眼凝视他,那双眼能洞察他的一切挣扎:“殿下心中明明最憎恨旁人将你的每一处都与圣孙元比较,对不对?可你自己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与圣孙元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李承尧扯了扯嘴角,勉力挤出笑:“孤诞生的缘由,不就是承继圣孙元未尽的功业。”

  “古往今来,许多人有共同的心愿,可他们都不是彼此,且没有任何理由成为彼此。”

  “你从没问过我的心愿。”他终于直视她,沉声道。

  叁

  李承尧十二岁开始习骑射,他身形胖,未待多动,便汗流浃背、浑身酸痛,没几日便只做几下样子,然后坐在校场一旁装睡。任皇帝亲自过来,他仍是雷打不动,最终惹来一顿杖责。

  这事传到了薛佳的耳中,她当下请求丞相夫人带她入宫,带了膏药悄悄地溜到了东宫。

  李承尧见她欲伸手拉下他的裤子上药,身子忙一躲,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地说了句“男女授受不亲”

  “别动呀你。”薛佳急道,只好将头扭到一边,“我不看就是了。”

  虽说二人迟早会有夫妻之名,可如今她已然及笄,身形窈窕,品貌端庄,怎么看都是个清丽的姑娘家,李承尧自然有些不好意思。

  薛佳一边动作轻柔地抹药,一边轻声细气地规劝。李承尧起初装聋作哑,始终没能等到她停下,渐渐有些不悦:“你是怕,怕成为亡国奴,才会一直敦促我骑射带兵之事,对不对?”

  这不是全部的理由,但薛佳无从否认。

  李承尧伸手撩开她沉默面容旁的发丝,道:“说穿了,你和他们一样。你是丞相引以为傲的女儿、京中女子的典范,你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让我一人担负一国,只是,你用的是一种温和的姿态,不那么让我难以接受,我都明了的。”

  李承尧那日虽然道了一番近乎刺耳的话,然而,之后的遍体鳞伤难以遮掩他的拼命,私底下更是彻夜研读兵法,直至眼见窗外东方泛白,方敢合眼少顷。

  年幼积攒的体脂随着他的任性天真一齐消失,到四年后与薛佳成亲当日,一身绣金喜袍夺取了庙宇的华贵威严,丹墀下古板的老臣终于称赞了太子尧一句:唯俊逸可胜圣孙元。当然,其空有皮囊的名声也由此传开。

  两年之后,皇帝驾崩。

  第一日下朝后的李承尧,面上蓬勃的怒气无处遁形,宫人们约定俗成地去请皇后。薛佳疾步赶到时,案牍被踹翻在地,地上散落了不计其数的奏章。她默然,仪态从容地将一切各归其位,末了,跪在怒意未消的新帝跟前。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李承尧冷静了些许,眉目疲倦:“你做什么?”

  薛佳不卑不亢,音容是国母该有的贤良:“妾请陛下批阅奏章。”

  真像,像极了她那父亲大人在朝堂上的咄咄逼人。李承尧捏起她的下巴,俯身贴近她,皱起的眉峰昭示此刻的情绪并不像语气一样漠然:“你难道感受不到,你正在将我推向刀山火海吗?”

  薛佳随着他的力道仰头,澄澈的眼伴着泪意溢出痛苦,积压数年的话最终还是道出:“我救不了你,因为我和我的家族、百官百姓都在等着你的营救。可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与你共赴,我甚至会挡在你的前面——我不会让你伶仃一人。”

  他胸腔中的心脏猛地震动,眼瞳骤然一缩,复述了一遍:“你不会让我伶仃一人?”

  “我不会让你伶仃一人。”

  肆

  春末,失去了丈夫的太后,便失去了仅有的残存人世的理由。一如她这个母亲留给李承尧的印象,她的死同样沉默而悲凉,倒在了为爱子祈福的佛前。

  李承尧没有尽人子应尽的号哭哀悼,而是挽着薛佳,如同八年前那般坐在宫墙之上,让她讲宫外的趣事。他间或说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出神,直至夕阳西沉之际,看似毫无缘由地插话道:“那时我在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死了,他们会不会有圣孙元死后一半的哀恸伤心。”

  “会的。”薛佳极快地领悟他话语的意味,出口后却顿了顿,须臾又道,“我会的。无关圣孙元,你在我这里,是独一份的哀恸伤心。”

  李承尧不会知晓,薛佳起先指的是他的父母——皇后清楚他第二日会受罚,故而命薛佳入宫抄书却又随意打发,好让郑姑姑私下给她食盒去看闹别扭的太子,助他、帮他。而她一路畅通无阻,必定是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授意。

  他们兴许真的没有拿李承尧当过自己的孩子,无人可以指摘圣孙元的重要性,因而不难理解皇帝、皇后二人耗尽毕生舐犊情深。然而,人终究非草木,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定有一丝垂怜,可即使让李承尧知晓了,也只是徒增悲哀,不会有任何改变。

  李承尧侧首端详,似要找出她谎言的破绽。

  薛佳心知肚明,微笑道:“陛下依然耿耿于怀我在知晓你是太子之后,才救你吗?可是,陛下,我很早就见过你,认识你了。”

  那时薛佳八岁,第一次随父亲赴宫宴,宫宴上一国储君缺席了,父亲解释太子曾在宫宴上大闹过一番,之后陛下便不准许他再参加。

  及至君臣皆尽兴地烂醉如泥,笙歌渐歇,薛佳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她一转身,便见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手指抠着门框,一双像葡萄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案上瓜果珍馐,伫立于大雪天中张嘴吐出白雾。

  他丝毫不怕人,愣愣地与薛佳大眼瞪小眼,后来来了位姑姑,诱哄着“太子殿下随奴婢回去吧”云云。太子被抱走那一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薛佳回程时向父亲提及此事,父亲扶额喟叹,道明日早朝定要和陛下议议。从那时起,她所认识的李承尧,不是众人口中不成器的太子,只是那晚声色犬马中眼神纯净懵懂的赤子。

  “陛下不记得了吗?”

  李承尧竭力回忆了很久,终是摇头苦笑:“你看,当日只道是黑云压城的苦痛,决不曾想有日能启齿——分明笃信过不会释怀的痛,可年岁一长,最终却连自身都不能铭记到底发生过什么。”

  薛佳怔住,将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肩上,温温柔柔地回应:“那时那刻为当日所不能释怀,一切行为,皆会成为之后令自身羞愧、他人嗤笑的谈资。但没有关系的,因为又会是一个年岁一长。”

  “所以,坏的记忆犹如此,何况好的记忆?”

  薛佳以主动的吻回答他。

  那夜天旋地转,在一室浓烈滚烫中,李承尧再也无法否认,她的确深爱他,她心中所怀家族天下,不过是职责所在。而她一颗心灵,完完整整地用来爱他。

  伍

  魏国自圣孙元离世后,逐步夺回了曾败给他的城池,眼见大军又将兵临险要通衢江城下,朝臣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齐齐将压力转为矛头对准李承尧。

  在那段时间里,薛佳每夜都要在他脸色惨白的夜半惊醒时,强压下心中同等的不安,强撑着宽慰他睡去。

  在举国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前夕,魏国派来了信使,趾高气扬地陈述用什么条件可以换来和平。

  李承尧脸色转瞬黑沉如阴云,怒吼的“滚”字响彻大殿,然而,当大臣扬言要触柱,以此来威胁他的时候,他突然没了力气,扶额长叹:“你们到底把朕当什么?”没能等来回答,高座之上的人乏力地摆手命人将魏国使者丟出去。

  而在宫中等待李承尧的,是更剧烈的打击。他的发妻笔直地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将一纸书呈上,敛眉低首藏匿情绪:“休书,妾已替陛下书好。”

  ——魏国使者说,国君最宠爱的公主渴慕陈国陛下仙姿清逸许久,愿结秦晋之好嫁来为皇后,并承诺只要公主在世,魏国决不会与陈国开战。

  他怔忡过后粗暴地撕碎休书,蹲下身紧紧地拥住她。

  薛佳下意识地摩挲他的脊背,感知到肩上令人心悸的灼烧的瞬间,颤了颤眼睫毛,终是流下一颗泪来。

  李承尧哽咽不成声:“我只喜欢父皇、母后的一点,你晓得是什么吗?是任谁如何逼迫,也只愿和彼此相守的心。”他闭上眼,发力将她箍得更紧,“故,我万事皆可答应你、答应天下人,唯独这件,绝对不行!”

  薛佳温顺地由他勒紧,口吻像是诀别:“那陛下可否应下妾所希望的,挽救国家,人如其名,比肩尧、舜?”

  “应。朕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毫不迟疑。

  世人为御驾亲征的国君鼓舞,却心照不宣地认为,平庸无能的帝君无疑是自寻死路。事实好似的确如此,起初,薛佳还能得到锦书,银钩铁画的字迹向她叙述出了还是觉得皇宫要好上一些,至少看不见实际存在的满目疮痍。

  是多少年前了,那十岁的孩童渴求陌生少女带他逃离宫闱,而今竟会道……她执笔寂然良久,仍不知如何回复,后来再无锦书传来,都城派去的信使也是有去无回。

  皇帝已死的消息甚嚣尘上,大臣们开始商议另立新君。

  原来,这就是寻求他庇护的子民吗?薛佳漠然,站起身,目光在一张张争得面红耳赤的脸上逡巡,张口不怒自威、掷地有声:“只要陛下还活着,任何人都休想动摇他的至尊之位。若有一日……若有一日他真的死了,我薛佳、薛家,也只有尧一个君主。”

  薛家在陈国的根基稳固,在朝堂亦可只手遮天,于是,前一刻还激昂的诸位大臣顿时一致缄默。之后,将朝政尽数托给丞相,薛佳谎称大病,实则独自一人日夜兼程地赶赴边境江城。

  抵达江城那日,是夏日惯有的骄阳似火,立于城墙无时无刻不在警惕敌情的李承尧,第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女子。他疾步出现在她的面前,隐忍愠怒低声质问:“你来做什么?”

  她抚摸他已然粗糙却越发刚毅的面庞,缓缓笑道:“你还活着。”

  他勃然大怒:“朕问你来做什么?!”

  “我曾对你起誓,我将你推向刀山火海,但是,我会陪你共赴,我不会再让你伶仃一人。死,自然也要死在一起。”她眉眼沧桑、悲哀,却依旧盖不住坚韧。

  他伸出手,包裹住脸颊边那纤弱的手掌,起誓般郑重地说:“我不会让你死。”

  陆

  经过上下拷问排查,原来是一位将军早已通敌叛国,阻挡了边关与都城的信息来往。

  本就艰难的作战此时剔除了一名大将,将士们的心变得浮躁。越是如此,李承尧越是缜密地部署,军帐的烛火彻夜不熄。他完全蜕变成帝王将才,眼神只有对上薛佳,会顿时褪去冷峻。

  他的拼命逼得薛佳闯入只允许将士进入的军帐,不顾反对地取出不算丰盛的膳食,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她端坐着静静凝视,不时以帕拂去他嘴角的碎屑,轻轻叹道:“瘦了。”

  李承尧窥见她眼里强忍的泪水,逃避多日的惶恐那一瞬侵占血肉,却不得不佯装镇定,与她说笑:“果然,这人瘦了,糕点竟也不似以往美味,不再让人嘴馋了。”

  薛佳一呆,声音又低了稍许:“这是我做的……我做了很多次,直到如今觉得勉强能入口,才好送来给你。”她顿了顿,欲将糕点装回食盒带走,“原来还是不好吃,早知便让厨娘做了。”

  李承尧长臂一挡,摇头扬声道:“不行。你以后多做点儿。”

  可那电光石火间,二人都在这摇摇欲坠的家国、边城、军帐中想——不知还有几个以后。

  朝生暮死,莫过乱世。

  凛冽的寒冬,两军正式交战厮杀。她每日在城楼上等待他归来,仿似利刃的狂风没能让她有丝毫退缩。她从李承尧逐渐缓和的面容看出,陈军处于优势。几个月后,将士们报以胜利的消息。

  薛佳仔细地看遍张张喜上眉梢的脸,然后问道:“陛下呢?”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为首的将军踌躇很久,支支吾吾道:“陛下他……冲锋在前,中了敌阵,不知踪影。”

  她猛地往后跌了一步,挣脱身后搀扶的人,狂奔出去。她没有质问将士为何不去找,甚至忘了哭,茫然无措地站在万人以鲜血铸就的战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无孔不入,她却贴得那样近,翻过一具具昨日还曾鲜活的肉体。

  “承尧!承尧,承尧……”

  薛佳的呼喊声逐渐式微,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仿佛有人高声唤她,恍若幻觉,却使她抓住救命稻草,立即抬起头。

  她一眼望见他。他浑身染血,盔甲四分五裂,蓬乱滴血的发遮住低垂的头颅,不知是死还是活。

  一身魏国服饰的美艳少女提着他的衣领,扬起下颌:“他说想和本公主打个赌,如果没有人折返,他随我回魏国。如果有一女子来寻他,本公主就放他回去。”言罢,她将手一松,任凭那奄奄一息的人将摔得更为惨重,翻身上马离去之际,却又留恋地回首,“愿赌服输,还你了。”

  薛佳如获至宝地扶起他,理好乱发得见身上唯一完好之处,那张脸上的眼紧紧地闭着。她毫无意识、接连不断地落泪,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由心直上头皮传来一阵刺痛:“承尧,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这片李承尧誓死守卫的边境,四周除了渐渐冰冷的尸体,唯有薛佳还在。她柔弱的身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堪堪背起他,步履艰难地迈向城内,不停地和他说话,企图唤醒他。

  “你一死,我定是要与你一起的。

  刀剑没入躯体时有多疼?有没有当初啃咬蚕食你的孤寂疼?我竭尽所能带你远离孤寂,那么,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你一切血肉模糊的创伤,我多想一一代受。

  百姓盼着你保住他们的家;将士盼着你保住他们的命;大臣盼着你保住他们的荣华官爵;先帝太后生你是为了陈国后继有人。可我现下只盼……只盼你好好活在世上,便够了。我只是爱你,哪怕你不去践诺,也没有关系的,你还在便够了。

  承尧,你若当真就此死去,来世,是否还会有人同我一般,待你那么好呢?我放不下心,所以,恳求你,不要死。”

  之后,她慢慢地说着曾经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枝末节。这在无形推翻他当初那句疑问,因为她什么都铭刻在心。

  说到最近的趣事,小腹忽地蔓延开疼痛,薛佳感受到那是一个生命的流逝。她愣怔半晌,才生生挤出一丝笑,第一次娇憨着道:“厨娘说我如今糕点做得比她还好,等你醒来,我再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好……”

  终于等到那声应答,她尽失血色的面容浮现遂愿的微笑,而后和背上的他,双双直挺挺地倒在城门口。

  柒

  魏国公主让李承尧受的多是皮外伤,两个月后,他已能再度上马。反倒是薛佳,小产后一刻都不愿调养,衣不解带地照料他的起居,他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她送回了皇宫。

  江城之役,陈魏胶着了三年,三年间捷报不断,那是朝臣们唯一在意的。而薛佳只是问陛下可好,得到答复后便回宫写信。所幸,最后,同样是大胜的消息,魏国元气大伤,五年内怕是再难有所作为。

  李承尧凯旋,百官百姓欢呼万岁,但没有人想去了解当初被视为平庸无能的皇帝,究竟是怎么从修罗战场踏回帝都故乡的,除了大殿之上霎时痛哭的皇后。

  而且,还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倘若今是圣孙元,想必魏国早已被夷平。李承尧听闻,只是一笑置之,他不会再因人言质疑自身的才智,唯一能使他动怒的,是朝臣以中宫无子嗣奏请纳妃一事。

  这让世人又找到了教训帝君的理由,进而口诛笔伐囊括皇帝、皇后二人。李承尧下令对皇后隐瞒污言秽语,但薛佳若要人说,才能看出端倪,又怎能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

  翌年,中宫传出喜讯。

  薛佳倒不似李承尧那般欣喜若狂,一如往昔地对他的一切事情亲力亲为,他愠怒于她的坚持。

  最终,拗不过她的李承尧由着她做,听她说他的习惯,再说到什么时节喝什么茶、熏什么香,说他夜间爱踢被子,以后该让一个内侍时时查看……

  李承尧听得发笑:“我记得你并不爱絮叨。”

  她眉眼低垂,轻声解释:“承尧,离我十九岁嫁你为妻,已过去了八年。年纪大了,自然琐碎起来。”

  他只当她撒娇,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因此没能看见肩上的她奋力闭眼忍下去的盈盈泪水。

  捌

  嘉历八年,恰逢初春。一国之君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好像过了他们的半生那么长,里面歇斯底里的惨叫才沉静下来。

  明黄的床褥洇开大片大片的刺目的红,那分明属于一个人半数的鲜血,那不是生产该带下的。李承尧脸色顷刻惨白,倒吸一口凉气,便感觉难以呼吸:“太医……”

  薛佳的面容比榻边的瓷瓶还苍白,她颤了颤唇瓣,却连气若游丝都做不到,只能依稀辨认口型:“别宣太医。这些话,我同你说。”

  李承尧跌跪在榻下,诚惶诚恐得仿佛无处容身。遇见她之后,他再也没哭过,三年中九死一生,浑身兵戈之伤不计其数,他从没哭。所以,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现下哭得多像他初遇她时那不管不顾的悲切。

  “太医说……当年边关小产那次,我没有好好调养,以致体虚,为有孕又饮了太多不明的药,身子早已虚弱至极。执意产子,必会……血崩而亡。你莫怪罪任何人,是我令他们瞒着你,你亦莫恼,毕竟你也瞒着我,承受了所有攻讦。”她艰难地抬手揩去他的泪,轻轻笑了,“你不用再被逼迫了。”

  一股血气自胸腔直冲上咽喉,口腔内黏稠的腥甜炽热灼痛,他竭力使自己不至于倒下,眼圈猩红地问:“你为何不愿再问一次,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承尧,对不起。”

  ——在十五年前,在东宫只有彼此四目相对时,薛佳顺应了他的委屈,真挚地问道:“殿下的心愿是什么呢?”

  “好像……”李承尧沉吟许久,末了,挠挠头道,“没有啊。不过,让我设想此生尽头的光景,我希望,那时你还在身边。”

  她笃定地应允声犹在耳畔,凝视着他起过的誓言字字清楚,十余年与他携手的风雨烙印在心底……然而,终究是失了信。

  他狠命摇头,攫住那双冰凉的手,好似这样就能攫住她正在悄然消亡的生命,无助地向她乞求:“只要你一直陪着我,我便能走完不喜欢的一生,我真的……不想再伶仃一人了。万一、万一年岁一长,我忘了你,忘了曾有多么爱你,那如何是好?”

  “那样也好。”她只余眼眸尚有光彩,隐隐流转的、独献于李承尧的全是透彻的温柔眷恋,“可是,承尧,直到我死,仍是爱你的,随着尸骨十年百年,都是爱你的。不要怕,我从未丢下过你。”

  那目光再也不会有了。

  天地旋转间,一切似乎又倒转回幼时,四方的宫殿空荡华美,至亲面对他的神情漠然,他人的目光或带着失望或带着怜悯。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他却自心底漫出濒死的寂静。

  后记

  嘉历四十八年,李承尧的年年岁岁已经足够长,他伶仃一人的时间也早已超过与她同行的韶光,可他还记得爬上宫墙。

  所有往事皆历历在目、历久弥新,于每个昼夜蓦然浮现——

  他十岁,她十三岁。

  他十八岁,她二十一岁。

  如今他六十五岁,她六十有八。

  一别整整四十年,他缓缓迈步走向她,枯瘦的面容隐约可见傲然的笑意,嗓音沙哑仍难掩邀功似的稚气:“我这些年灭魏兴陈,被世人齐颂尧舜再世,不负名讳。你呢?是否看见,是否也会这么认为?”

  回应他的,是太平盛世普照万物的春晖,那般明媚温暖,却独独不会只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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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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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