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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梦夕沉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禾木

  一

  甲申年丙子月乙酉日,大吉,宜见贵、订婚、嫁娶。

  这一日,殷国太子商阳,迎娶户部尚书之女李持盈。

  李府熙熙攘攘,走廊两旁设着大红丝绒,有世家小姐经过时,就顺手从自己的鬓角拔下一支珍珠累丝金钗或摘下一对祖母绿耳环,放在绒布上,算是为闺中好友添妆。出手阔绰者则干脆送上一对分量十足的金童玉女。而一旁的随从也跟着大声报账,一来为自家主人脸上添光,二来也方便文房记录。

  一切井然有序,直到这样一句话遥遥传入庭中——

  “不才苏寂,谨为密友李持盈添妆,金银各百万,东珠、宝石各百箱,遥祝新人大婚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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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房惊得手抖了一下,刚想斥责“哪里来的搅局小子”,却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失了声。

  不知何时,李府门前已摆满了总计九百九十九抬的朱漆描红紫檀龙凤箱,蔓延数十里。箱顶系着珊瑚宝树与金石玉器,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末尾则跟着摇头嘶鸣的高头大马,整个队伍一眼望去令人心惊。

  那个人竟然真的只是把这倾世财富转手送人,随作大婚之日的区区添妆。

  文房震惊片刻才追出去喊“留步”,然而有人却先他一步。

  那是本朝的太子商阳,他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冲出了门外。

  “苏寂!”商阳站在门前,张皇四望,“我知道是你!出来见我!”

  天幕低垂,如沛然将雨,街道空旷而寂寥,只剩“出来见我”的尾音在不断回响。宾主竞相失色,而李持盈缓步走出闺房,扶着门框轻声道:“真的是苏寂。”

  她回来了。

  二

  太子的军队冒雨在京城搜寻了整整一天一夜,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奇怪的是,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有异议。

  谁都知道,商阳的命是苏寂救回来的。他当年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险些就要被送去燕国当质子,是苏寂说服了皇上将他半路召回。他从成为太子到把持朝政,只花了短短三年。军权尽在他手,如今他只不过是想大费周章找一个人罢了,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他不快?

  可苏寂就敢。

  苏寂一直是皇宫里一个非常暧昧的存在。她本是前朝帝姬,却被当今陛下养在后宫长大。见过苏寂的人都说,她生了一张狐媚偏能惑主的脸,怪不得陛下对其他前朝皇室皆斩草除根,却独独饶了她一命。

  在追求苏寂的人当中,商阳应该是最特别的一个。

  别人靠近苏寂,或多或少都会顾忌到陛下的态度,唯独商阳满不在乎。他从第一眼见到苏寂,就决心非她不娶。反正那时他既不受宠爱,又兼母妃早逝,一个人在深宫里随心所欲地成长,就像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松柏,眉目葱茏,一眼望去蔚然而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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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阳离经叛道,别人追求苏寂,大都送点玉佩首饰,他却经常用各种各样的名目约苏寂出宫去玩。掌管商阳学业的太傅唉声叹气地说今年商阳的年假休沐都用完了,只剩下婚假可以请了。商阳毫不犹豫地说他约苏寂出去,就是去度婚假的。

  为此,苏寂差点没把商阳揍成猪头,强迫商阳把婚嫁改成了他的产假。而商阳抱头鼠窜,一个自幼习武的皇子竟然没有丝毫反手之力,就这样被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打得鼻青脸肿,那场景简直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次年开春,陛下打算送一名皇室成员前往燕国作为质子,苏寂亲自面圣,软硬兼施,总算说服了圣上,派使臣千里加急请求把商阳换回来。只是燕国自觉被扫了面子,一怒之下,便向殷国宣战了。

  那时商阳已进入了燕国的边境,在兵荒马乱里险些丧命。是苏寂察觉不妙,驰骋千里去接回了他。

  这场莫名其妙的边境烽火烧了足足十天十夜,燕国恼怒殷国出尔反尔,派出重兵追杀,死伤者不计其数。商阳每每回忆起来,鼻尖仿佛都充盈着浓郁的血腥味。

  只是在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中,还萦绕着一丝浅淡的,属于苏寂的气息。

  当时她为了保护商阳,被乱箭射落马背,额头被撞出了一道疤痕。商阳颇为心疼,但苏寂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说:“我已为这张脸发愁很久了,现在看来,这样的结局倒也不坏。”

  商阳听说过后宫里的那些关于苏寂的流言,传说皇上一开始留着苏寂的性命,是为了引出前朝的残余势力。可后来苏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大,出落得容姿秀丽仪态万方,圣上便起了“待她成年后封她为妃”的想法。

  所以苏寂先前坐拥无数追求者,后来追逐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商阳一个。也不知道商阳是不是傻,看不懂其中汹涌的局势。

  当个傻子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商阳可以理直气壮地堵住苏寂的门,质问她:“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不然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寂愣了一下,随即柔顺地道:“妾是草芥之人,命如飞絮,自然是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殿下身上……只望殿下有一天能够带我离开这样的深宫。”

  商阳深深地望她一眼,随后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好。”

  三

  苏寂没想到,自己在毁了容貌之后,处境竟然会变得这么艰难。

  陛下对她彻底失去了兴趣,她的待遇紧跟着一落千丈。苏寂原先喜欢古董字画,住处布满了自己辛苦收集来的文具陈设,然而她一朝失势,那些名贵古玩要么被太监偷换贱卖,要么被后妃趾高气扬地拿走。更糟糕的是,她抱着一卷画轴死活不愿撒手,却被人拽得一个趔趄撞倒在门沿上时,商阳出现了。

  商阳来的时候,就见到苏寂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手抚着自己额头上的瘀青,一边唉声叹气:“都说了那卷画不是什么古董……那是妾身画着玩的,好歹也物归原主吧。”

  商阳觉得好玩,蹲在她面前,将刚刚从后妃手中夺来的画卷徐徐展开,笑问:“你是说这幅画吗?”

  那幅画上画着一名少年,他牵着白马远去。马背上寥寥几笔,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姑娘。少年驻足回眸,长身玉立,眉目葱茏,一眼望去,竟和商阳有几分相似。

  “你说,这幅画的原主人应该是你还是我?”

  “妾身……”苏寂张了张口,最终放弃了辩白,“只是在等一个人,他答应过会带我离开。”

  这重重深宫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外面的人想进来,可里面的人却一心只想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座皇宫不是我的家,更像是……我的坟墓。”苏寂仰起头,望着商阳道,“你现在来,是来履行你的承诺吗?”

  少年的身影逆着光,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是的,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不会想到商阳为了她,一头扎到他曾经最厌恶的权势中去。他这样无权无势的皇子,很容易就被朝中的几大势力盯上,能力不足的话很容易被人当了枪使。除非他拥有更高的手段,才能反客为主地成为那些势力的主人。

  就连商阳也想不到,他自己在朝政上竟真的拥有这样的天赋。

  他成功地得到了一部分军权,第一件事就是来宫里接苏寂。为了这样一个被毁了容的美人,他甚至向自己的父皇立下了军令状,发誓在与燕国的作战中,必将大胜还朝,否则任凭处置。

  苏寂呆呆地望着他,她其实跟很多人提起过自己想要离开的念头,只是那些人要么畏惧皇权,要么只会甜言蜜语地哄骗她。苏寂后来也想开了,她想要的意中人该是一个盖世英雄,她幻想着有朝一日他能白马银鞍前来,不多说一句话,就那么将她拽上马背,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存在的人,她抱着梦溺死就可以了,怎么能指望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可商阳真的披荆斩棘而来,那一瞬间她竟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委屈地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问他怎么现在才来。

  然而苏寂不会想到,她死在元庆六年的凤凰谷一战中,据史书记载,监军苏寂于两军对阵前误中流矢,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是李持盈和商阳亲手送她下的地狱。

  四

  燕国大军盘踞在凤凰谷,这是一个永载史册的地方。

  出名不仅因为它易守难攻,且前朝帝后的陵寝正设在此处。

  商阳久攻不下,偏偏国内又在大兴土木,一时间户部竟拿不出伤兵的医药费来。户部尚书李望只能自己私下凑了一批药材,先让自己的独女李持盈偷偷摸摸送过来。

  苏寂亲自去迎接了那批军资,将就着把这批贵重药材都发了下去,又安抚了一批士兵。等她焦头烂额地忙完军务,回头去找李持盈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大大方方地住进了自己的帐篷,并且和商阳混熟了。

  苏寂满脸欲言又止:“你是什么时候和李持盈走得这么近的?”

  “因为你啊。”商阳想也不想地回答,“毕竟她是你的好朋友,连李望都知道你和他的独生女交好,这次才特地把李持盈派来的。”

  确实,苏寂和李持盈交好,甚至在她认识商阳之前。

  户部尚书李望出身百年望族,一直对前朝念念不忘,因此对苏寂这个前朝帝姬也异常照顾,时常邀请她来自己府上小住。苏寂起初缺乏自知之明,还以为是自己天生讨人喜欢,直到后来——

  “后来,苏寂听下人议论,方才知道家父只是因为圣上好色,担忧帝姬清白不保,才借故将帝姬带出宫避难。”李持盈说道,“因此她对我颇有照拂,倾心相交,胜似姐妹。”

  商阳迟疑了一瞬,问道:“那我父皇,有没有真的对苏寂……”

  “陛下倒是想,只是还有所顾忌。”李持盈轻松一笑,“陛下当年起兵时,前朝曾拿出一笔巨额钱财,准备用来招兵买马平息叛乱,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叛徒出卖了。现在,除了前朝皇室中人外,再没有人知道那批财富究竟被藏在了何处——就是看在那批宝藏的分上,圣上也不会对苏寂出手的。”

  “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么多?”商阳奇怪地道,“我明明不认识你啊。”

  李持盈沉默片刻:“殿下真的不记得了吗?那年你初识苏寂,想约她上元节出宫游玩。苏寂为了避嫌,叫了个闺中密友跟她一起前去……那个人就是我。”

  商阳确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只记得最初苏寂对自己十分冷漠——但苏寂对所有男性都十分冷漠,现在想想,可能与她担惊受怕的童年不无关系。

  “你以为她现在真的就接受你了吗?”李持盈幽幽地说,“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即使你死在战场上,苏寂也会无动于衷的。”

  “不会的,”商阳笃定道,“苏寂曾经不顾生命危险,从边境救走了我。她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死的。”

  但这一次他似乎失算了,三日后商阳巡视军营,却遭到敌军夜袭,军队伤亡惨重,商阳自己更是身负重伤。与此同时,雪上加霜的消息传来——军饷缺口越来越大,再不解决的话,军队中迟早会哗变的。

  李持盈旁敲侧击地问苏寂关于宝藏的消息,但苏寂却不耐烦地表示“不知道”——商阳已经倒下了,军中的事务便一应落在了苏寂身上,她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更没什么耐心去应付李持盈。然而苏寂并不知道,这一切都被商阳看在眼里。

  “你以为苏寂真的喜欢你?”李持盈说出这句话时,苏寂恰好来找商阳商议军情,在军帐门口,她听见李持盈对商阳说,“她只是想找一个能救她出皇宫的人,这个人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是吗?”李持盈冷笑,伸手一指门外的苏寂,“那你自己去问她,她要是真心喜欢你,怎么会看着你死?她现在把前朝宝藏的秘密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还不是想等着你全军覆没以后,她能独自带着财宝远走高飞?她想要的是彻底的自由,你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束缚!”

  账内霎时静了,苏寂去掀门帘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过了半晌,商阳上前一步:“军队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那批宝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苏寂喃喃道,“商阳,你相不相信我?”

  商阳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掀开门帐,大步走了出去。

  苏寂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他已经回答了。

  五

  苏寂死的那天,恰好雷雨交加,暴雨将她滚落山崖的一切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去凤凰谷的悬崖上,但李持盈却是知道的。商阳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军医开的药方里,其他药材都可找到替代品,唯独一味细辛,回京去买肯定是来不及了。但凤凰谷气候阴湿,说不定有细辛在此生长。

  苏寂是去给商阳找药的,她奔走了许久,在泥泞中摔爬滚打无数次,最后终于在悬崖下找到了那株细辛。

  她欣喜若狂地绑好绳子坠了下去,手指抠在碎石泥土之间,将那株细辛小心翼翼地采了下来。正要上去,绳子却忽地一滑!

  这样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她原先系绳子的古木连同绳子一起断裂坠落。千钧一发之际,苏寂情急一扑,死死地抓住悬崖边生长的酸枣树,一手果断地自怀中掏出匕首,将系在腰上的绳子瞬间砍断!

  古木笔直地穿透雾气坠了下去,半晌才听到闷闷的落水声。

  苏寂惊出一身冷汗,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抓着枣树的手已被刺得鲜血淋漓。她也来不及计较,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该怎么上去?

  在她举目四顾时,李持盈举着伞出现在她面前。

  “你鬼鬼祟祟溜出军营,我怕你是去向敌军通风报信,便偷偷跟着你……”李持盈的目光凝在她手上,“你是来为商阳找药的?”

  苏寂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将手伸给李持盈:“快把药带给商阳,顺便救我上去。”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李持盈接过细辛,却并未拉过自己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李持盈哭道,“我也不想的,只是商阳……他觉得你很恶心。”

  这样啊,苏寂想,原来她曾经倾心相待的那个少年也觉得她可以去死了。

  而她曾经视如姐妹的那个姑娘,似乎也不太想让她活下去了。

  肩膀上的箭伤又一次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这次苏寂像是终于再也抓不住洪水中的浮木,枣木的尖刺一点一点地在她的手心划出极深的伤口,直到她滑落,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暴雨肆虐,如神哭鬼泣,她在剧痛中闭上双眼,阴寒之气灭顶而来。

  苏寂雨夜外出,意外身死的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军中一度为之哀痛,但商阳却并不相信。他强撑着重伤的身躯,亲自带人去崖下搜寻,翻遍了每一寸土地,也未见到苏寂的尸骨。

  “悬崖下有一处深潭,或许她并没有死。”商阳说。

  他其实也不知道苏寂是不是还活着,只是下意识地逃避那个可怕的结局。绝望到极点时,他甚至祈求过,苏寂喜不喜欢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够了。

  他辛辛苦苦地跟人勾心斗角,党争朝斗,从前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走到苏寂面前,对她说“跟我走”。然而现在,他愿意用现有的一切,换苏寂活着。

  商阳宁愿她不爱他,待他伤重而死,她就带着前朝的财富远走高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过安稳宁静的生活。

  不久之后,李持盈为他献上一株细辛,治好了他的创伤,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军饷问题虽然迫在眉睫,但李望却早已为她攒下一笔丰厚的嫁妆——只要商阳肯娶她,这笔钱随时可以用来补贴军饷。

  “我也爱你啊。”李持盈伏在商阳的膝上哭道,“苏寂连军饷这种事都不愿意为你做,你应该喜欢我才对啊!”

  她还记得商阳曾带着她和苏寂去过上元节,柳陌花衢间笙箫暄空,仕女盈盈浅笑。那天商阳相中了一把象牙骨的扇子,心想:这样洁白细腻的象牙扇,正好匹配苏寂春葱般的手指。

  等真的到了苏寂面前他又觉得太露骨,便顺手从卖花姑娘手中买了一束百合,补救似的塞给了李持盈。

  李持盈有些惊喜地捧着花束,红着脸跟在商阳身后,苏寂在不远处遥遥望着他们。恰好城楼上有一簇极亮的焰火流水般铺泄而下,百合幽幽的香气弥漫开来,象牙扇柄处的豆蔻指尖离离如血。

  后来李持盈常常想起那年的上元节,也许一切在那时已有暗示。

  若送百合,便成好合;若得一扇,终是一散。

  半晌之后,她终于听到了商阳的回答:“我娶你。”

  六

  为了筹备太子商阳与李持盈的这场婚礼,京城在一个月前便开始张灯结彩。谁能想到大婚当天大雨骤降,而比滂沱暴雨更惹人议论的,是李持盈的那句话——

  苏寂回来了。

  紧跟着,太子商阳为了这一句话封锁京城,开始大肆搜寻。

  太子军队在京城戒严了足足两天两夜,却始终没有发现苏寂的下落。统领垂头丧气地来领骂,却不料商阳沉吟片刻后道:“还有一个地方你们没有搜过。”

  统领诧异地望向他,只听这位胆大妄为的太子淡淡地道:“皇宫。”

  万万没想到太子能疯到这种地步,皇上虽然年岁已高,健康情况每况愈下,但头衔毕竟还明晃晃地悬在众人头顶,统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商阳所料没错,他如今在京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说苏寂还在京城,那么唯一能庇护她躲过商阳搜寻的地方,就只能是皇宫了。

  我就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雨落芭蕉,心想,你宁可回到你讨厌的地方,回到那个坟墓,也不愿意来见我了?

  可是我根本没有想逼你来见我,我只是想确认……你还好好的罢了。

  然而第二天,商阳借着探望父皇病情的名义进宫,看到父皇新封的美人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美人容姿端丽,唯有额头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但她巧妙地在伤痕处粘上一枚水滴状的红宝石,就像是工匠妙手修复了损毁的稀世瓷器,看上去不觉可怖,只觉可怜。

  “苏寂。”他喃喃地说,“你……还活着。”

  “妾身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苏寂言笑晏晏地走下台阶,“妾身听说前几日是你和李持盈的大婚,妾身送你的新婚礼物,你喜欢不喜欢?”

  “我没有娶李持盈。”商阳下意识地反驳。他之前不过是与李持盈打了一个赌,赌苏寂是否还活着。他知道自己和李持盈是人世间与苏寂渊源最深的两个人,苏寂只要活着,就是爬也会爬回来。

  他赌赢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商阳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苏寂偏着头,明媚又古怪地看着他,“我回到皇宫,自然是有我的目的。”

  商阳只觉得眼前的苏寂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也许一个人经历过从生到死的大起大落之后,就会变得不像她自己。

  他终于对她彻底死心,她如今转变之大,就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商阳,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你倾心爱着的苏寂了。

  他转身离去,却忘了问苏寂,她既然拿到了那笔宝藏,为什么不隐姓埋名逃走?为什么要把那样的财富送给他?陛下已然日薄西山,缠绵病榻,她若是想要追求荣华富贵,就该牢牢抓紧商阳才对。她为什么要回到老皇帝的身边?

  数天之后,商阳终于知晓了答案。

  “陛下其实并不喜欢你,”商阳安排在宫中的心腹带着一封密函而来,一开头便开诚布公,“他之所以后来没有鲜明地表现出来,甚至忍着厌恶封你为太子,只是因为殿下手里攥着军权。”

  “所以,他想要削掉殿下的军权。军饷问题,便是陛下刻意刁难造成的。”心腹凝视着商阳,轻声说,“陛下在驾崩前甚至写了遗诏,要废掉您的太子之位,另立皇长子为太子。”

  可现在商阳在太子的位子上待得好好的,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

  “先帝已于今晚驾崩。”心腹说着,亮出了密函,那是一封遗诏,“他在最后一刻还想着要废掉您的太子之位,是一位妃子擅自篡改了他的遗诏,才保住了您的地位。”

  商阳再也说不出话来,父皇最近只宠爱一个美人,出入都只要她一人随行。哪怕在临终前父皇也谁都不见,唯有这个美人安安分分地跪在他的床前,等着他死后随葬皇陵。

  那个美人的名字,叫苏寂。

  七

  天牢之内,苏寂抬头望着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商阳,安然道:“我得罪了皇长子一党,难逃一死。况且我本是先皇的后妃,你新皇登基,应该爱惜自己的声誉。你来这里看我,就不怕败坏自己的名声?”

  她原本在先帝死时就应该立刻吞金自尽,但她犹豫了一瞬。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一点念想,想再看一眼商阳……就在迟疑的这一瞬,她被闯进门来的禁军拿下,关入天牢。

  先帝曾想废掉商阳,立皇长子为太子。但最后的遗诏竟然与父皇原本允诺的截然不同,皇长子一党转念一想,自然知道是苏寂动了手脚。

  尽管他们没有物证,但毫不妨碍他们编织罪名,将苏寂投入天牢,百般折磨。

  然而商阳站在她面前,说的却是:“我不是来看你的。”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苏寂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那年深宫,少年千辛万苦爬到了高位,第一件事就是兴高采烈地来找她:“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我走不了了,”她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我从凤凰谷出来之后,便沾染了谷底的瘴气,活不了多久了……商阳,你走吧。”

  “你是为了我才回到那个皇宫去的?”

  苏寂别过头去,再不愿说话。但商阳忽然道:“我调查过了,你从凤凰谷出来之后便一路进京,坐的是户部尚书李望的马车。”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寂为什么对皇宫一直没有归属感?她为什么根本不知道前朝宝藏的存在?只是那时商阳忽视了户部尚书李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直到这几天他才终于调查出真相。

  户部尚书李望出身望族,一直对前朝忠心耿耿。在前朝即将覆灭之际,他更是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女儿作为调换,将前朝唯一的公主偷偷救出宫来。

  其实苏寂那时已有四五岁,已隐约有了一点家的印象。但她年纪实在太小,只在心里残存了一点模糊的印象。再加上前朝覆灭炮火硝烟,两个女童在对调的过程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苏寂固执地认为皇宫不是自己的家,而李持盈则干脆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至于宝藏的秘密,则随着李持盈的转移到了李望的手中。李望并没有胆子去挪用宝藏,便打算偷偷将其作为李持盈的嫁妆。

  但李望没想到的是,当今皇上竟然会饶苏寂一命,甚至想等她长大后收为禁脔。他作为人父不忍见女儿被染指,所以经常带她出宫避难,甚至一手促成了苏寂和李持盈的交好。

  “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呢?”苏寂自嘲般地笑笑,“大概是从我坠落凤凰谷,却侥幸未死,反而被水流冲到了前朝帝后的陵墓当中时开始吧。”

  凤凰谷是前朝帝后的陵墓所在,陵墓中的机括正是靠水流来维持长年的动力。苏寂昏昏沉沉中顺着水流被冲入陵墓当中,挣扎着爬出水面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前朝宝藏便是被牢牢锁在陵寝的深处,除非持有钥匙,否则谁也无法打开。

  苏寂虽然知道了宝藏的秘密,但她与宝藏一同被锁在重重地宫之下。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她就会成为地宫殉葬的一员。

  然而这时,意外出现了。

  李望因为被军饷问题被逼到走投无路,壮着胆子打开了前朝宝藏,顺便在里面发现了自己奄奄一息的女儿。

  那时苏寂遍体鳞伤,失血过多,浑浑噩噩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被李望一路带回了京中。

  李望秘密请出老太医为苏寂诊断,可苏寂当时遍体鳞伤,尸毒入骨,早已药石无救。他在别无他法之下,只能去问苏寂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还能有什么心愿呢?她的一生已经像个笑话一样滑稽了,之所以在凤凰谷底都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无非是担忧商阳罢了。

  “先帝猜忌心重,又从来不曾喜欢过你,我当然要提防他会对你不利。而我的愿望,就是请尚书大人送我入宫,联合我骗得先帝的信任。”

  天牢高墙之下,苏寂神色漠然地对自己的命运做出点评:“你看,这就是我的劫后余生,真是精彩。”

  八

  苏寂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再加上天牢的恶劣环境,那些尸毒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她的身体。商阳曾经想把苏寂接出来治疗,可苏寂却不止一次地赶他走。

  “你是要当明君的人,何苦跟我纠缠不清……现在外面都在传我狐媚偏能惑主,是祸国的妖孽。你要是还想干干净净地登基大宝,就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商阳历来少言寡语,只给了她一句话作为回答:“你若是妖孽,我便做暴君。”

  苏寂终于察觉到不对,她勉强撑起身子,质问他:“李望来我这里哭诉过很多次了……你既然答应过李持盈会娶她……为什么最近几天对她那么冷淡?”

  “你娶李持盈,其实我并没有不高兴……李持盈会是个好皇后,她的出身履历高贵得无可挑剔,而我不一样。”

  这时,商阳终于开口:“我并没有娶她。”

  “我想娶的姑娘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你知道我十二岁在后宫第一眼看到你时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是这个姑娘生得真好看,我将来一定要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苏寂听懂了他话语中的含义,骤然一惊:“你疯了?!我是先帝的妃子,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怎么可能允许你娶一个后妃?!”

  商阳微笑着在苏寂的鬓角印下一吻:“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个暴君,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一个暴君的意志。”

  尾声

  商阳的婚礼在被大雨中断十天之后,终于再次举行。

  谁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令朝野上下闭嘴。不过百官冷眼望着这场婚礼,既没有多加谩骂,也没有送上颂词,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即使不需要他们出手,苏寂也活不了多久了。

  反正是一个活不了多久的死人,又何必为了她去触犯一个暴君呢?

  商阳的登基与封后大典几乎在同一天举行。紫禁城内虽然到场人数寥寥,倒也布置得朱紫藻绣,银屏珠箔,三十三丈长的红绸蜿蜒延伸到国子监的尽头。

  商阳站在红绸尽头,含笑看那顶九九八十一人抬的凤辇摇摇晃晃自正门而入,踏着满地落红,迤逦落在他的面前。

  只是商阳等候了许久,都没有人从那里走出来。

  他掀开门帘,便看见苏寂毫无声息地睡在那儿,凤冠霞帔落在一旁,脸色惨白,头发披散开来,嘴角浸染着血迹。而那双眼睛想必是在来时的路途中,因支撑不住而永久地闭上了。

  商阳定定地望了许久,终于亲自将苏寂抱了出来,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曾说你是居无定所的野鬼,既不是前朝的帝姬,也不算是李望的女儿……但至少在最后,你是商阳的皇后。”

  他为她戴上皇后的冠冕,亲自盯着史官在史册上记下了苏寂的名字。这年商阳二十二岁,他终于娶到了他从十二岁起就爱上的那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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