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比在下午五点刚过,果真给晓红打来电话,请丹桂傍晚六点半到华大教工俱乐部餐厅碰面。晓红傍晚开车沿着湖滨林荫道将丹桂送到那里时,丹桂发现那餐厅是在一座紧靠华盛顿湖的楼里。车子靠着路边刚停稳,她们就注意到大楼开放式的前庭上站了许多人,靠近一层电梯口的地方更围出了一圈人墙。晓红让丹桂快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丹桂一问,说是电梯坏了,正在抢修。丹桂回来告诉晓红,让她放心离开,留她等一会儿就好了。晓红看了看表,说,你别等了,马上就到点了,你快找楼梯走上去吧,迟到了可不好。丹桂应过,道了别刚走出一步,就被晓红摇下窗叫住。她停步,只听晓红说:戴比愿意为你花这么多时间,是很特别的。你好好往上走,等下楼的时候,肯定就是好消息!丹桂一愣,随即有些淘气地朝晓红回了个笑,挥挥手,转身去寻楼梯。
丹桂微喘着跨进位于六楼的餐厅时,餐厅里的酒吧已是人声鼎沸,电视里正在放橄榄球赛的实况转播,起哄和叹息声相互追逐,在有限空间里轰成噪音。戴比迎上来和她握了手。丹桂拉高了声问,你的病人没事吧?戴比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犹豫地说,目前是稳定下来了,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随即又说,今天下午真是对不起了,希望你喜欢这个餐厅。丹桂有些紧张地摆摆手,感觉不妥,又赶紧点头。戴比会心地笑笑,领着她往里走,一边说,今天是星期五啊,好在订了位。你要知道,我这样中规中矩的时候并不多的。
她们很快被领到窗边落座。从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太阳正在下落,四周的水面一片通红。湖汊远处接往开阔的海湾。丹桂这时注意到戴比上衣的领口绣着一圈本色的曼陀萝花饰,让她想起荣格对曼陀萝的情有独钟,正想由此说开,戴比示意她一起先点菜。合上菜谱的时候,戴比忽然说,我看你在电邮里说,你的家乡就在中越边境上?丹桂点头,说,我来自中国的广西,那是与中国与越南接壤的一个省份。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地区,那里住着中国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叫壮族。戴比表情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丹桂,说,你确实长得跟我见过的大部分中国人不大一样。那你是壮族人吗?
丹桂答道:我母亲是壮族人,所以我是二分之一的壮族人吧。戴比表情认真地说,那么壮族人好看的。丹桂笑着道了谢。戴比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说,我见过的中国人,很少有你这样立体感的大眼睛的。丹桂咬着嘴唇,抬抬眉,没响。她知道自己的眼窝像母亲的那样,是有些深的。戴比又问,那你们当年对越战担心过吗?这样的话题,由戴比这样的美国人提起,听上去很有几分天真,让丹桂忍不住想笑,可出于礼貌,她得接下这个话题。她开始讲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些防空洞,大人们总是说,它们是用来防范美国人从越南飞过来空袭的。说到这儿,丹桂想起初恋男友凯鸽跟她说过,他的在防空洞周边度过的快乐童年,心下有些伤感。
丹桂点的冰茶正送上来。她喝着冰茶,看到沉坐在夕阳余晖中的戴比,一身的色彩跟自己手上的冰茶融成一体,温暖安详得令人感动。她完全放松下来,手不停翻动,凯鸽那些防空壕里的蘑菇、青蛙、蛇,都变成了她的。看着戴比黄昏中越瞪越大的眼睛,她的故事愈发离奇。她被自己的故事打动了。戴比表情非常专注,眉毛随着她的语气和语调挑起,平落,或皱结。戴比最后果然拿出主持小组讨论的教授派头,双臂抱在胸前,哼了声说,噢,太好笑了!其实美国哪里有轰炸中国的意图呢!丹桂说,我说的是那时候的中国啊。那边戴比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若有所思地点头:嗯,那就是共产中国了。还有文化大革命。我理解你们所有的经历。丹桂一愣,未必——她在心里接上一句,嘴上却说:这是为什么我对你的研究有兴趣。这是真话。只是她没有说,最要紧的是她给堵在梦中父亲出没的黑巷里冲不出去,她其实是想找一个可以突破的缺口。
戴比点点头,脸色有些庄严,说,我明白了。可你们国家闹文化革命的时候,你还很小啊。让我想想,你那时出生了吗?这时,她们点的蛤蜊汤和主菜上来了。丹桂刚想开口接戴比的话,戴比将手里那把正在往面包上抹奶油的刀停下,摇了摇,说,你等等。她的眉头皱起来。不到一秒钟,将餐刀搁下,说,你知道吗?那还是我在耶鲁的时候,有年秋天,九三年那样吧,我跟导师杰里·彼得森博士去上海开过一个国际心理学会的年会。杰里,噢,你知道杰里·彼得森?戴比问。丹桂赶紧点头,她这几年对美国心理学科的版图是下过点工夫跟踪的,杰里·彼得森是美国心理学的前辈大师级人物,沿革的是荣格学派,对东方文化跟西方心理学的交融有独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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