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是从一顿晚饭开始的。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松芝是个没有新意的女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日子里塞着太多的平淡。自打我和松芝伙在一起,干的全是寻常事儿。我们先是生了儿子,又攒了些票子,后来买了房子,再后来买了车子。这种日子内容不少可显得潦草,还有一种汗渍渍的感觉。不过跟别人一比,我们称不上太好也没有掉队。有时闲下来掰着手指一算,我和松芝结婚竟然有十多年了。年头一多,日子就旧了。日子一旧,心思也松了。我不觉得自己身边会冒出什么稀奇的事儿。
但那天吃晚饭时松芝突然就稀奇了。她坐在我对面,脸上搁着一些认真,说:“我皈依了。”我没听明白,问什么意思。松芝说:“今天上午我到灵云寺做了仪式,皈依了。”我让一口饭在嘴里停了几秒钟,然后猛地吞下去,说:“你要出家啦?”松芝摇着头笑了两声,说:“你这都不懂!皈依不是出家,你丢不了老婆。”我说:“丢不了老婆就好。你一说做什么仪式,吓我一跳。”松芝说:“皈依算是正式跨入佛门,跨入佛门当然得有个仪式,就跟入党要办手续一样。”我想一想说:“入党得写申请书,还得找介绍人,这些你有吗?”松芝说:“申请书没有,但介绍人有呀。我认了智安师父,是灵云寺的住持。我还念了皈依誓词,最后得了一本皈依证书,红皮的呢。”我嘿嘿笑了,说:“得了红皮证书,心里就有新感觉啦?”松芝说:“是的,当时寺庙里的钟声响了,那钟声跑到耳朵里,像是跟平日的不一样了呢。”我说:“有啥不一样?”松芝说:“干净,那钟声很干净,我听着心里特别踏实。”我说:“做过了这仪式,以后得多去寺庙吧?”松芝摇一下筷子说:“不光多去庙里,往后在家里我还会吃素斋,一个月吃两次,就像今天晚上。”
我这才注意去看桌上的菜。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一碟豌豆,还有一碟红烧排骨。跟往常相比,少了鱼虾一类的主打菜,但毕竟还透着肉香。我夹了一块排骨搁在碗里,说:“要是这也算素斋,我比较拥护,就是天天吃我也不反对。”松芝赶紧说:“这肉是让你用的,我的筷子不沾一下。”我说:“可这肉是你烧的。”松芝说:“那不算,能不能把住关得看嘴巴。”我点点头说:“今天你嘴巴很严。”松芝脸上跑出一些高兴。我说:“这倒也好,你可以乘机减一减肥。”松芝把高兴扔掉,说:“你胡说!”又说,“我想的才不是减什么肥呢!”我瞧着她,忍不住又嘿嘿笑了。
我笑是笑松芝的认真,女人一认真便丢了幽默也丢了可爱。我笑也是笑自己的迟钝,显然我还是小看了松芝的执拗。松芝其实不是个复杂的人。她在一家文化单位上班,干的是会计,整天与数字缠在一起,心里容易干燥。按理说,给干燥添些水分的办法很多,跳跳舞逛逛街做个美容什么的,甚至打几圈麻将也行。可松芝不知怎么把兴趣给了庙殿,用她的话说,要找一找自己身上有没有佛缘。为了找佛缘,她得着空闲便往庙殿走动,带去一些香火钱,带回一些佛家词汇或者慈悲故事。当然,她走动中会把家事结合进去。前年买房子,她专门去庙里烧了香,去年儿子小学毕业升学,她又去庙里拜了佛。偏偏两件要紧的事,都如了她的愿。房子买下不久,赶上一波涨潮,几个浪头把房价推高一截。儿子又正好遇着一场扩招考试,上了省城的外国语学校,虽然有些远,却是个好去处。这两件事拿下,松芝又喜又惊,觉得是菩萨给了自己特别优惠。我有时给她摆道理,说房价蹿高是因为什么,儿子升学又是因为什么。松芝不吱声,只是轻笑。待我讲完一堆碎话,她才说,你这些凡俗道理谁个不懂,我单位的人也整天挂在嘴里的,可他们怎么不早点去买房子,怎么不把孩子送进省城中学呢。
现在看来,松芝已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点儿佛缘。拿着这点儿佛缘,她上进心更足,似乎不想当凡夫俗子了。
素斋对生活的占领是逐步推进的,先是初一十五两天。把两天搁在一个月里,就像树林里多出两棵歪脖子树,不怎么招人注意,我也没在饭桌上掏出过不高兴。或者说,每次松芝还没来得及看到我不高兴时,一顿朴素而清高的晚餐已经结束了。
没有多久,松芝把两天扩充为六天,按她的说法叫进入六斋期。又过些日子,松芝把六天扩充为十天,这叫进入十斋期。十斋期就十斋期嘛,反正素菜的旁边总还放着一两盘肉鱼。有了这一两盘肉鱼,就让她守她的戒律,我做我的俗夫,我们相互尊重吧。尊重了几回,我发现一个不好现象,就是肉鱼上是上了,但味道不如从前。以松芝的手艺,烧出来的菜不算出彩,也不会太差,现在却有些跑味,掉到了及格线之下。我想了想,觉得是松芝漫不经心的表现,她的注意力挪到了别的地方。我拿这个问题向松芝敲打,敲打了两次,才明白不上心是次要原因,主要的还是取材问题。譬如买鱼,她到菜市场鱼摊前挺卖劲地挑挑拣拣,拣的全是已去世的鲫鱼或者跳鱼。又譬如鸡鸭,别人都是瞧着摊主当场宰杀,她却专找冷冻的买。
紧接着,我又发现一个不好现象。原先我是吃现成饭的,手脚喜欢休闲,对灶台上的事从不过问,现在却常常被松芝唤到厨屋,洗鱼剁肉什么的,名义是帮着打打下手,实际是切割鱼禽的身体。就是说,荤菜的前期准备松芝都不想沾手了。
我有点不高兴了。假如划一条界线,再用尺子一量,我觉得松芝应该过线了。记得儿子刚去省城读书时,家里的空间一下子变大,时间也多了,松芝挺不习惯。她郑重向我提了醒,要我晚上少出去多守家,让屋子养些人气。我在单位是坐闲班的,上班时间攒了些精神,傍晚下班后喜欢聚聚朋友把精神用掉。松芝这么一说,我减了玩心,增加了下班直接回家的次数。反正就是那些个狗友,见了面总逃不过一个酒字,多回家养养心性也好。再说若要喝酒,在家里由松芝陪着小饮几杯,不用敬酒挡酒,也算是赚了个轻松。不想几个月过去,松芝把寺庙的气味带到了家里。闻着这股气味,又瞧着桌上的菜碟,我不仅少了酒兴,连食欲都淡了。
我想让松芝知道适可而止。我查了查资料,然后告诉松芝,佛教其实是不排斥吃肉食的,藏传佛教允许吃肉,印度佛教也允许吃肉,不仅允许,还把肉菜做得花样众多。我又告诉松芝,中国佛教徒愿意自苦,才设了禁荤的规则。即使这样,也有鲁智深武松坚持自己的酒肉立场,还有济公打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主张。他们虽破了戒律,仍然是出色的和尚。我问松芝:“你不会对鲁智深武松济公们有意见,说他们不是好汉吧?”松芝盯着我的嘴巴,慢慢地说:“我怎么能说他们不是好汉!可我不是好汉嘛,连百分之一的好汉都不是,所以我学不了他们,百分之一也学不了。”我说:“你谦虚了,在吃这件事上,你多少也是他们的跟随者。”松芝说:“你乱说,吃素斋期里,我可不沾一点儿荤的东西。”我咧嘴一笑说:“在斋期里,你吃鸡蛋吗?”松芝小心着说:“吃呀。”我说:“你喝牛奶吗?”松芝说:“喝的。”我说:“这就对了,鸡蛋是鸡的产品,一旦受精便是一条生命,你吃掉一只鸡蛋等于剥夺了一次生命诞生的机会。牛奶呢,是牛身上流出来的蛋白质和脂肪,它跟血一样,也属于牛身体内容的一部分,只不过看上去是液体而已。”松芝看着我,脸上出现一丝幼稚的迷茫——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说:“所以呀,吃素食只是吃一个概念,概念到了佛心也到了。至于戒律,你只是刚摸着佛门的普通人士,不用很讲究的。”我又说:“要是很讲究戒律,那许多东西都不能碰了,譬如水。水里有千千万万看不见的微生物,微生物也是生命呀,你烧一壶水,消灭了多少个生命体,你喝一口水,又吞下多少只本来活泼乱跳的小动物。”
我七曲八拐地讲完,然后等着松芝的回应。松芝静了好几秒钟,才说:“你知道得不少嘛,都能扯到八里远。”又说:“我知道你讲得不对,但我不跟你争吵,我准备让师父批驳你。”
转过两天是周末,松芝真的去灵云寺见了一次师父,回来后脸现晴朗。她把我叫到跟前,说:“你的问题在师父那儿不过是一道小学生作业题,成不了困惑。师父说了,牛奶的产生过程没伤害母牛,更不涉及杀生,当然可以饮用。师父又说了,素斋分大戒和小戒,我属小戒,鸡蛋可以吃的,不算犯戒。”她笑眯眯地又说:“至于水里的微生物,师父说你那是妄语,第一次说是愚痴,再这样说会造下口业。”我说:“你师父说话挺呛人的嘛。”松芝说:“不是的,师父让我别跟你计较。师父说你这样的人身陷世俗,心未安放好,若要开悟,需等待特定的机缘。”我说:“什么机缘?”松芝说:“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遇着了方能知道。”我嘿嘿笑了。自打松芝认了一位师父,嘴里老喜欢跑出这种虚头八脑的话。
不过事后证明,灵云寺的师父有一点说得没错,就是我这次对松芝的劝导实属愚痴。接下来一段时间,松芝似乎为了让我心服,基本弃用了鸡蛋和牛奶。鸡蛋作为一种重要的菜料,出现在饭桌上的次数变得很少,而早餐的牛奶则很快被豆浆所替代。松芝对此的解释是:“牛奶本来可以喝的,可现在端到嘴边,我脑子里不知怎么会出现一头母牛。”
不仅如此,松芝还有将斋期再次扩张的意向,因为依她的理解,修行需要逐步深入,斋期短了只能救度自己,难以惠及家人。要惠及家人,还应投入更多的诚心。她讲的家人,主要是指儿子。松芝时常会跟我念叨,说儿子这么小就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学校,咱们照顾不了他,但得在心里保佑他。
不过这一次,松芝的扩张意向没能兑现。原因之一,松芝明白嘴巴的管理权在于自己,吃不吃荤菜啥时都是自己说了算。原因之二,斋期不仅涉及嘴巴问题,还牵扯到更重要的身体内容。
知道身体与斋期有关是在松芝宣布皈依的当天晚上。吃过那顿不一样的晚饭,我并没有想得太多,一直懒懒的在看电视,把一群频道摁来摁去。看得不想看的时候,时间已经挺晚了,我离开电视机去洗澡。洗澡时不知怎么体内起了点精神,精神起了就得用掉,我进了卧室打开空调暖气。天气稍稍有点冷,暖和的温度有利于动作的发挥。这时松芝已经睡着,脑袋跟着身子朝向里边。我以为她睡熟了,谁知一挨着她,她便警惕地蜷起身子。我把头伸过去,见她闭着眼但脸已经醒来。我不多说什么,用手将她身子和脑袋扳过来。松芝慢慢弹开眼睛,说:“今天我皈依了。”我说这个我知道呀。松芝说:“今天我吃素斋了。”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呀。松芝说:“吃素斋这天不能……不能用身子的。”这个我倒不知道。我愣一下,说:“为什么呀?”松芝说:“师父说,吃素斋时要身心素净,不光心要素净,身子也得素净的。”我说:“这有点扯淡吧,吃素斋怎么跟身子粘上关系啦?我的身子又不是跳鱼身子或者鸡鸭身子。”松芝不跟我辩争,说:“你还是忍一忍吧,又不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我说:“如果今天我一定要呢?”松芝眨眨眼睛说:“那我心里会感到不干净的。”
那个晚上我没有碰松芝。我洗了澡,还让女人感到不干净,这样的事一想就觉得挺没趣的。松芝说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可隔了个夜,床上的兴致容易变馊的。在这件事上,松芝总是开不了窍。她老把身体交流看成日子里一道普通的程序,既然是普通程序,就不需要加入特别的态度。交流的时候,她既拿不出冲劲,也不注重细节。她最基本的动作就是平躺在那儿,闭着眼睛,脸上像是快活又像是没快活。说快活,是因为她两边的嘴角不时地往上提,有点满意的意思。说没快活,指的是她除了偶尔的哼哼,从没发出大声的喊叫。我不知道这是她自身的原因还是我努力不够的缘故。我试过多种动作和办法,想从她嘴里挖出哪怕是一两声的尖叫。可每次我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听到的总是自己凌乱的喘气声。
为了听到床上的叫喊声,我曾先后与两位女子有过短暂的交往。两位女子胖瘦不一,叫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我研究过她们在癫狂时刻的表情和姿势,想取点经,再暗地里传送给松芝。当然床上的传送并不容易,我也不想细说,反正松芝身体里最终没跑出我等待的声响。那两次情感外溢之所以没有维持得太久,并不是因为被松芝察觉到了什么,而是我自己认为没意思了。说到底,我不是个放肆的人。我只是觉得日子太枯燥了,需要找点儿乐子让自己高兴一下。
现在,新的枯燥事儿又来到我的身边。我不但要在餐桌前接收暗淡的吃食,还不得不去盘点一个月中可以与松芝身体交流的时间。无聊中我把十斋期的日子写在纸上,分别是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又把松芝约一周的红日子标出来,这样一个月剩下的可用天数就不很多了。在不很多的天数里,我还必须调节好自己的欲念,不能该来劲头的时候不来,不该来劲头的时候偏偏愣着要来。这是一件不容易做好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很快发现,一月内最熬身子的是月末月初,因为二十八到初一是连在一起的,要是再挨着松芝的红日子,十多天里便走投无门了。当然,我也不是一定按不住欲念,只是一想到跟老婆躺在一张床上,却不能随意发挥,心里就容易窝火。我承认我不是个存着理想的人,要说以前有点远的想法,也早被年月淘没了。我只想对付好眼下的日子,上个闲班,喝点啤酒,再让身体欢乐一下,把这些加起来,即使再无聊,也比虚远的来世实在些。不过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就是说上三遍,松芝也不会听进去一句。
为了拦住身上的欲念,我想了些办法,譬如拉开与松芝睡觉的时间差。松芝是喜欢早睡早起的,我则培养自己晚睡晚起的习惯。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电视机前。许多个夜晚,我将自己扔在沙发里,无目的地游走于各个频道之间。易中天我看,韩剧我看,探寻古墓之谜什么的我也看。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和脑子会一起恍惚起来,暂时掉入睡眠之中。一个小觉醒来,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着,时间已过去一截。我站起身关掉电视,迷糊着脚步走到床边躺下。没过几分钟,我又把刚才的睡眠接上。接上之初,我能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呼噜声。
我说这些,不是暗示我和松芝已停止了床上活动,这倒没有。毕竟每个月里还分布着可以利用的日子,毕竟松芝没给自己身体上了锁什么的。但是很明显,我们俩的做爱次数比以前少了,而且床上气氛掉了下去。更不好的是,在这种不畅不快的夜晚里,容易遇到没趣的事儿。譬如有一个晚上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一台文艺晚会,正看得平淡,一位长头发的忧郁歌手走了出来,他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了一首校园怀旧歌曲。这首歌曲让我回到大学时代逗留了好一会儿。我不太懂音乐,又是个心情潦草的人,可不知怎么此刻我心里渗出一些伤感。伤感又让我想起应该去抒发一下身体。我看一看日历,确认不是禁期,然后爬上床挨在松芝旁边。我的手刚想动作,被松芝的手止住了。她告诉我今天不是时候。我说怎么不是时候,又没遇着斋日。松芝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虽没遇到斋日,可今天不是个一般的日子。”我说:“什么日子?”松芝说:“今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呢。”
松芝的态度让我沮丧。这种沮丧又过渡为恼怒,好几天都化不开。我觉得自己正变成一只沉默的爆竹,要在什么时候弄出一声脆响。
终于到了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遇到一个梦。梦里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加上一只肉肉的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伸手去抓,那身子一下子飘到我的身后。我转过身刚探出胳膊,那身子又移到我的背后。这样无效地捉拿几次,我醒了。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那位兄弟静静挺直着,真的像一只沉默的爆竹。我忽然有点难过。我想旁边躺着一只女人身子而不得,还要在梦中去追扑虚幻的影子,这他妈算什么呀!
我坐了起来,一下两下脱去自己的睡衣,再去解除松芝的衣物。松芝身子一动醒了。她护住衣物,说:“都几点了还不睡。”我说:“嘿嘿,我上半身想睡,下半身睡不着。”松芝说:“别闹了,今天不是时候。”我说:“怎么不是时候,前半夜是斋日,过了午夜是新的一天。”松芝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来红的了。”我愣一下,说:“我知道,你每天都能找到理由!”松芝说:“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亮灯看。”我没有亮灯,也没有凑过脑袋去看。我不能什么都让松芝说了算,我得让我的兄弟做一回主。这么想着,我一提身子,把自己搁在松芝身子上面。松芝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还没说完,我身子一合,盖住了她。松芝不吭声了,松着手脚一动不动。这是一种不配合的姿态,也是生气的表示。但现在我的生气大于她的生气,暗色中我一边怒怒地工作着,一边使劲去追想刚才梦中那只肉肉的身子,然后我听到了松芝的声音——不是呻吟声而是一句含糊的话。她好像是说:“你把我弄痛了。”
过一会儿,我撤下身子。松芝伸手摁亮了灯。我看见松芝身下的床单上布着一滩血色。
我烦了,或者说,我觉得没意思了。
我不想老待在家里,傻乎乎地嗅着松芝制造出来的寺庙气味了。
我开始增加跟朋友们聚酒的次数。朋友们见我收起的玩心又放开了,有啥活动不再忘掉我。每天傍晚快下班时,我总能接到一两个召唤的电话。我们一般先聚在酒店里吃海鲜吞啤酒,一边扯些远远近近的闲话,把想到的各种事情点评一遍。喂饱了肚子,我们便去茶室搓麻将。麻将玩得不算太大,但输赢之间,能让钱包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又瘪下去,这使我们的情绪也跟着一会儿爬上去一会儿掉下来。当然,有的晚上聚酒时会有女性参加者,饭后又不能丢下她们,这样我们只好去K厅唱歌,让生了锈的嗓子抖擞起来,跑出温情或者粗暴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单调但不憋屈,过上了就不容易停下来。
一天晚上,一个朋友又带来了两位女人。有了女人,酒桌上的气氛便活泼些,说了一堆废话,喝了一堆啤酒,场面慢慢接近尾声,我们忘了麻将准备去唱歌。这时服务员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东西,原来是红烧肉。有人就生气,说这道菜现在才上,这不是嘲笑我们的胃口吗?有人知道我近段时间比较喜欢肉食,把红烧肉的盘子拿到我前边,说:“看来只有你替大家干掉几块了。”此时我的肚子也不高兴接纳任何东西,我把盘子挪到那两个女人面前,说:“红烧肉利于美容,咱们还是让给美女们吧。”两个女人吃吃地笑。笑过了,其中一个女人说:“我愿意拿一杯酒换一块肉呢。”我说什么意思?那女人说:“你肯吃下一块肉,我就愿意陪着喝一杯啤酒。”我“咦”了一声,说:“我吃几块你就喝几杯吗?”那女人瞧瞧盘子还没说话,大家先兴奋起来,抢着嘴舌替她答应了,说奉陪到底奉陪到底。
我不知道那女人的酒量,想必是不差的,但嚷闹声中,我似乎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一场酒肉对决开始了。我往嘴里塞一块肉,那女人就往嘴里倒一杯酒。我再往嘴里塞一块肉,那女人又往嘴里倒一杯酒。周围不断有人向我发出鼓励的声音,又有人拿着酒瓶等在那女人的酒杯旁边。吃过五六块肉后,我的嘴巴变得有些迟缓,但我不准备停下来,因为我在那女人脸上也看到了困难。我把盘子端到跟前,活动几下脖子,干脆一起往嘴里扔了三块肥肉。油汁慢慢溢出来,在我嘴边形成光亮的一圈。然后在众人的督促声中,一杯跟着一杯泛着泡沫的啤酒也滑进那女人的口中。
不多一会儿,盘子里的肉已剩无几,那女人的桌前则站着一排啤酒瓶。周围的人开始一下一下的拍掌,两位女服务员也停止工作眯起笑眼等着。我把最后两块肥肉放到嘴里,很慢地嚼动,又很慢地咽下。完了我抬起头,看着那女人做着喝酒的动作。她的动作也很慢,有点挣扎的意思。她的嘴里还打出不好听的嗝声。
无聊的欢闹终于结束。大家心满意足地涌出酒店去K厅唱歌。我犹豫一下,没有跟去,因为我的肚子像放进一团破烂的棉絮,饱满得难受。回到家,我想找几颗帮助消化的药粒。还没找着,嗓子突然有了冲动。我奔进卫生间,对着马桶使劲伸了几下脖子。马桶里立马多出一堆复杂难闻的东西,上面还浮着一层花花的油。我赶紧按下水箱控柄,让混乱的内容快速消失。然后我放下马桶盖,在上面干坐了好一会儿。我心里似乎也有一种被水抽走后的虚空。
第二天上午刚到单位,手机短信“嘟”的叫了一声。摁开一看,是昨晚跟我斗酒的宋谣发来的。宋谣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昨晚聚酒前我们并不认识,在餐桌上也没有正式搭过话。如果不是最后那一阵特别的胡闹,彼此连名字也懒得去记的。但眼下宋谣似乎已把我认做了同党,一张口就是一句讨伐的话:昨晚你把我害苦了,吐了两次,现在脑子还飘。话的结尾还加了生气的脸谱。我一笑,回过去一条:嘿嘿,我昨天也好不了多少,大约吐出一斤油。宋谣回复说:见过吃肉的,没见过你这么吃肉的,吓我一跳噢。我说:那是因为你的鼓励,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鼓励。宋谣说:我的酒量并不好,原本只是想逗你一下。我说:我是老实人,以后请别逗我。宋谣偏偏马上逗我一句:你这么喜欢吃肉,身上不见长肉嘛。我回一句:你这么能喝啤酒,隐约不见啤酒肚嘛。这话好像有点荤,一摁出去便觉得不太合适。过一会儿,宋谣回话:你不是老实人,你是个坏人!
第二天中午,宋谣又发来短信:在食堂吃饭看见红烧肉,又想起你,说给同事,大家都笑呢。我回复说:别到处说我的坏话,名誉重要呀。宋谣在短信里贴一只笑脸:不是说坏话,是夸你能吃。我问一句:你在什么单位上班?宋谣贴一只生气的脸:晚报嘛,那天吃饭时介绍过的,你贵人多忘事。我说:你是记者?宋谣回复:不是,财务人员。我愣一下,同是财务人员,眼前那位跟家里那位不一样呢。我发去一句:你不像财务人员。宋谣追问:财务人员该是怎样的?我不好答复,只好说:财务人员乱喝酒,会算错账的。宋谣回一声笑:哈哈。
下一日是雨天。雨不大,但把整个天地弄得湿漉漉的。宋谣发来文字:今天天气不好,你在干什么?这是无话找话了。我懒懒地答复:天气不好也得上班,在办公室,你呢?宋谣说:也在办公室,对着窗外发呆呢。我说:财务人员不琢磨账本,却对着窗外发呆,不称职呀。宋谣说:哈哈,我就是不称职,我巴不得被撤职不用上班呢。我说:嗬,看来你肚子藏着牢骚嘛。宋谣说:牢骚基本没有,不过下了班倒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贴了一只似笑非笑的脸谱。这脸谱里含着点儿什么意思了,我想一想,接上去一句:你想找的人不是我吧?宋谣马上回复:你是可以考虑的人选。我说:我不合适,我没有你的酒量。宋谣说:你想得美,以为请你喝酒呀,我最多请你喝茶。我说:我考虑考虑。宋谣贴了一只笑脸,说:你考虑个P!
下班后我似乎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去了茶室。宋谣已等在包厢里,桌子上搁着一些吃物。她见了我不搭话,先给我设杯斟茶,然后才说:“这儿有瓜点小吃,也有啤酒。就是没有红烧肉什么的。”我打个哈哈,说:“这种地方我常来,肯定比你熟。”宋谣“噢”了一声,说:“也跟女人喝茶?”我说:“女什么人,是打麻将。”宋谣就笑了:“你们可真会找地方。”又说:“看来你平常也是个不着家的人。”我说:“你用了个‘也’字,这在暗示你同样是个不爱回家的人?”宋谣端起茶杯呷一口,说:“你这个人呀,像是有点老实,又像是带着些痞气,瞧不准呢。”我说:“瞧不准就再瞧瞧,我让你多看一会儿。”宋谣就停住茶杯,真的认真地看我,我也直直地看她。看了几秒钟,两个人忍不住乐了。
我说:“你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宋谣说:“你先说,你说你看到了什么?”我捡起一粒瓜子,说:“我看到了一张瓜子脸,一张上了色的瓜子脸。”我把瓜子搁在嘴里,嗑开吃下。宋谣说:“在这张瓜子脸上,你还看到了什么?”我说:“寂寞,应该是寂寞。”宋谣不吭声了。静一会儿,她说:“用寂寞这种词太诗意了,我可没那么诗意。”我说:“那你用一个不那么诗意的词说说我的脸,在我的脸上你看到了什么?”宋谣慢慢地说:“一个字,懒。你的脸上全是懒。”我说:“寂寞和懒,相近的词嘛,像表兄妹。”宋谣似乎想笑,忍住了,说:“不过你的懒里还存了一点儿不甘心的东西。”我说:“此话怎么解释?”宋谣说:“你的心里藏着一些不安分,时不时的会往远的地方挣扎一下。”我想一想说:“有一位高人点评过我,说我心还没安放好,还说我要开窍得等待特定的机缘。”宋谣说:“机缘?什么机缘?”我说:“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遇着了方能知道。”宋谣说:“你这种话有些虚玄了。”我嘿嘿笑了。宋谣静一下,轻吁一口气说:“想想觉得有趣,平常喝酒玩闹的时候哪里肯说这些,只有下雨天坐在茶室里才会聊出这种虚玄的话儿。”我说:“和女士这么坐着喝茶,我不多的。”宋谣说:“我也是,要找一个可以喝茶聊天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气氛有些意思了。我们顺着话势聊了些远的近的事情。有一两次话题差点拐到家庭私事上,但两个人都及时刹住了。在此时这不是个好的话题。不过越是这样,两个人之间越容易挤进可以想象的东西。宋谣用手掌支住下巴,自嘲似的说:“我们第二次见面,就熟成了这样。”我说:“要是第三次见面,你我不知会干些什么事情。”宋谣说:“能干出什么事情呢?”我假装想一想,说:“不知道。”宋谣说:“再想想嘛。”我说:“我扛着一个懒字,脑子懒得去想哩。”宋谣一笑说:“这不是懒,你应该从懒上取半个字——你这是赖呢。”
这次茶室聊话之后,我和宋谣两三天没有联系。到了周末,松芝到省城去见儿子。儿子太小了,隔些日子松芝就得去给他洗衣服晾被子什么的。
松芝走后,我想起要不要给宋谣发条短信,心里一迟疑,手指便不肯跟上。吃过中饭,我坐在地板上看电视,看一会儿觉得无趣,脑子一松打起盹来。睡眠中很快走出一个梦,梦中我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旁边又来了一位女人,似乎是松芝。松芝看过来一眼,静静走了过去。我有些着急,追上去提醒说,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你没看见吗?松芝双手合十说,我不想看见就看不见了。说完直着身子又往前走。我气恼得嘿嘿笑了两声,正站在那儿不知干什么好,忽听到“嘟”的一声呜叫。
我弹开眼睛,醒一醒神取过手机一看,正是宋谣的文字。宋谣说:在干什么?我回复:睡闲觉。宋谣说:哈,我也刚从闲觉里出来,两个闲人要不要找点儿事做?我问:做什么呢?宋谣说:今天好天气,可以郊游、踏青、爬山,三项你选一项。我回复:傻呀!这三项不就是一项吗?宋谣贴一只笑脸:嘿嘿,原来你不傻嘛。
我开车去把宋谣接上。宋谣今天穿着白色上衣、蓝色布裙和枣色运动鞋,颜色分明,一进车子,还把一股香水浓味儿带进来。我抽抽鼻子,把车窗移下一截。宋谣说:“怎么,闻不惯香水味儿呀?”我说:“好闻,就怕把眼睛熏花了,找不对车的方向。”宋谣笑了说:“没关系,反正今天没有方向,开到哪儿算哪儿。”
车子出了城,随意选一条路往有山的地方跑。跑一会儿,大路变成窄路,窄路走尽了,遇到一座山。沿着山路曲拐着往上开,很快看见一池水库。水库不大,但水不错,清明得像一面镜子。几个人在水边静坐着,原来是钓鱼。
我们继续往上开,山渐渐变得深奥,树林也显出野性,常常有树枝从高处伸出来,弯向路的上方。正幽静着,见前面拐角处隐约有房子,近了一看,是一座寺院。寺院有些老,门楣和外墙上的字都掉了颜色,不过旧色中仍存着气派,几处庙殿依着山势往上分布,最高处还醒目着一阁屋,分明是钟楼。钟楼里悬着一只铜色的钟,远远望去有些孤独,又有些高拔。
我没有停车。世上的寺院都是差不多的,何况我心里还搁着对庙殿的不耐烦。但宋谣已生了感慨,说这寺庙躲在这儿,闹中取静嘛。我故意一笑,说:“山上全是树和石头,怎么就闹了呢。”宋谣说:“傻了吧,我说的是世间的闹,生活的闹。”我说:“哟,一出口就往深里说呀。”宋谣说:“你知道吗?为了避开闹,现在城里人流行皈依佛祖呢。”我说:“什么事儿一流行就没意思了。”又补一句:“没意思的事儿咱们最好不去说它。”宋谣说:“那我说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每次见着寺庙,这个问题就会从我脑子里跳出来。”我说:“你说说看。”宋谣说:“寺庙里是静了,是不闹了,但身体闹起来怎么办?”我说:“你是说出家人的身体之欲?”宋谣点点头说:“我不相信他们就没有欲望。”我说:“欲望由心而生,咱们是俗人,俗人到不了出家人的心界。”宋谣说:“你的话太虚,等于没说嘛。”
这么说着,眼前出现了一块开阔的平地,这在山中比较难得。我把车停住。两个人下车往前走,周围平地上长满了杂草,几棵松树混在其间。一阵轻风吹来,四周的绿色一齐活动了起来。我在杂草上坐下,等着宋谣。但宋谣没有跟着坐下,她走十多步,坐在了一棵松树下。太阳已经西落,橙黄的光线涌过来,使我的眼睛有点晃。我拿眼睛看宋谣,她的脸上也有点晃。我想说些什么,一时找不到话头。过一会儿,宋谣站起身,翘着脑袋看树上的什么。她的背影挺不错,在夕阳里显得有些肉。我想,我得走过去。我走了过去。我又想,我得搂住她。我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她静住身子,没有吭声,继续抬着脑袋看树上。我让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说:“山上很静,可我身体闹起来了。”我说:“欲望由心而生,我心里起风了。”我又说:“我是俗人,你也是俗人,咱们都是俗人。”说完了,我等着宋谣的回应。过几秒钟,又过几秒钟,宋谣说:“这儿的杂草扎人,去车上吧。”
我们快步走回车子,进了后车厢。我的鼻子开始发烫,吸进呼出的似乎都是热气,我伸手将窗子摁下一些。随后我看见宋谣躺了下来,因为空间太小,她的一条腿不得不搁在前排椅背上。我提了身子,将自己放在宋谣的上边,同时脑子里禁不住冒出一个猜想,猜想宋谣会发出怎样的尖叫声。这个念头让我变得亢奋,我的身上鼓起充足的力气。
这时,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当!
我使劲一愣,明白了,是钟声,是来自寺院的钟声。钟声雄壮悠长,气势充沛,一下一下,在山上形成回音。回音从远而近,像是从天上响过来的。
当!当!当!
世界似乎都静空了,只有钟声布满了天地空间。
不知怎么,我心里忽然飘起一种异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应着钟声,仿佛将自己整个儿托出车厢,缓缓送向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人的身上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此时我的灵魂一定暂时离开了躯体。
我的身子于是顿悟似的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身下的宋谣呢,则奇怪地瞧着我,因为她最能感觉到,在钟声中,我身上聚集的力气一点点消失了。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宋谣嘴巴终于发出了声音,不过那只是一声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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