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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吐记

时间:  2024-03-13   阅读:    作者:  朱辉

  夫妻吵架,那是常事。锅哪有不碰勺子的?舌头和牙齿还要打架哩。但吵归吵,这里头却也有个计较:谁是舌头?谁是牙齿?这是夫妻的重要问题。牙齿绝对强势,受伤的永远是舌头。不幸的是,徐岛就是一条舌头。他做舌头,已经做了三年半了。

  他脾气好,姿态高,作为一条舌头,自愈能力极强。锅和勺子那是硬碰硬,弄不好就倒勺砸锅散了伙,只有牙齿和舌头才能兼容,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了舌头。做丈夫是难的,做舌头更难,但不做舌头,就可能连丈夫也做不成。他们磕磕碰碰过了三年多,平心而论,架没少吵,但大部分时间也还是风和日丽,平平淡淡的。说起来真正的大吵只有两次,除了眼下这次,那一次是三个月前。三年两大吵,说多不多,但都伤了筋动了骨。目前这一次正在冷战当中,孟佳决然回了娘家,后续如何发展,尚不可测。“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离婚!”两次大吵,孟佳都说出了这个话。这是杀手锏,是快刀斩乱麻的那把刀。再深入研究一下,杀手锏和刀还不一样:亮出杀手锏,相当于亮出牙齿,其实不可怕,舌头让得快,身段再柔软些,那就伤不到婚姻;刀却意味着一刀两断。但无论如何,这句话是极值,是顶峰,是夫妻吵架的最强音,三个月前,孟佳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就满是挥刀的表情。这就严重了,她动真的了。“我们没孩子,简单。钱、股票,一人一半,房子归你,”她冷笑道,“反正也是租的。我回我妈家。”话一至此,徐岛张口结舌。舌头成死肉了。

  那次吵架的起因其实简单,鸡毛蒜皮,徐岛简直想不起来,想得起来他也不愿再提。总而言之,先是风起云涌,慢慢就电闪雷鸣,渐渐就暴风骤雨,昏天黑地起来,竟有了地震的征兆。说到底还是因为舌头也有血管和神经,还特别能够分辨酸甜苦辣咸,一不留神它还要乱动。你来我往,你一言我一语,虽说徐岛的话软和一些,不那么“结骨”,但毕竟还是在回嘴。这在战略上就是个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格局,未能完全执行不抵抗主义,待孟佳抛出吵架的最强音,基本就很难收拾了。

  当时徐岛委屈求和,但孟佳心意已决。陈芝麻烂谷子全倒出来了。讲师当了七年,评不上副教授;臭袜子乱扔,不配对的有一打;整天跟女学生和蔼可亲循循善诱,谁知道想诱到哪里?乡下三姨六舅一大堆,前赴后继的来吃住——还凤凰男呢!凤凰男人不如鸡!鸡还会下蛋呢!徐岛抓住机会笑嘻嘻地指出她的逻辑错误:凤凰男属于雄性,即使是鸡也是公鸡,当然不会下蛋;又说臭袜子乱扔其实不是问题,全买一样的袜子就可以随便配对。这一来孟佳更上了火,说你是随便配对,我瞎眼配错了人,所以这婚是离定了!

  徐岛虽说是大学讲师,其实有点木讷。但离婚当头,不得不勉力摇唇鼓舌。毕竟是教师,真动起嘴来还是颇有水准。孟佳说她是“瞎眼配错了人”,话一入耳,徐岛立即就分析出这个句子的结构:“瞎眼”说的是遇人不淑,识人不准;“配错了人”表达的是结果;整个句子里饱含怨尤、后悔,更多的是指责,指责他辜负了她的青眼。徐岛找到缝隙,立即以柔情渗入。他说你没有瞎眼啊,整个商场那么多人,你就挑中了我,这是缘分,缘分啊!说起来他们的相识很浪漫。不是一般的浪漫,是相当浪漫,简直富有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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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换季时节,他想起自己还缺衣服,就到商场看看。其时他已相亲多次,正处于将剩而未剩的关口,和商场的打折衣服其实颇为类似。但他当时并没有自艾自怜的感觉,只想挑一件得体的衣服,买了走人。他在一个柜台前看中了一件栗色夹克,出样在模特身上,配着米色裤子,十分中意。于是开始还价。他是学地理的,下知地质水文,上晓日月星辰,但对这上下之间的人间俗事却不擅长,还价只知道拦腰一刀,再步步退让。可这套衣服不让还价,卖法也十分诡异:这男模特身边还有个女模特,米黄上衣配栗色裙装——是情侣装,一起买六折,单卖就原价。徐岛犯了难。那女营业员笑吟吟地看着他,说这个活动效果极佳,至今没有单卖一件。这对单身前来的徐岛简直是嘲讽,是奚落。徐岛悻悻然,愤愤然,又有点恋恋不舍。这时候孟佳出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她已经注意他很久,饶有兴味的看他发窘。这时她走上前去,果断指着女模特身上的衣服说:“我要这一套。”营业员说:“原价。”孟佳说:“我们一起买。”营业员斜眼看看她,看看他,说:“这个当然可以。不过……”徐岛立即点头,表示可以。但好事多磨,买个衣服竟也一波三折。先是找不到合适的尺码,徐岛的衣服只能从模特身上扒。模特是不穿内衣的,看着模特被脱得精光,徐岛觉得身上冷。这他也忍了。那营业员却又有话:“你们不试试衣服吗?不试你们还是不能买。”原来这活动十分促狭,为了证明双方真是情侣,必须两人一起到试衣间换衣服!徐岛刚想说那就不买了,孟佳却羞涩地看着他,满眼期待。“试试吧,又不是内衣。”她这基本是出言相求了。羞涩是动人的,信任是可贵的,你只有拿勇气去回报。徐岛涨红脸,拎着衣服就进了试衣间。孟佳跟了进去。

  这就是开始。他们认识了,恋爱了,结婚了,后来闹离婚,那也是后话。当时,营业员们在外面挤眉弄眼,吃吃地笑。她们竖起耳朵,盯着板壁,等待着发生事故。事故当然没有发生,发生的是故事。徐岛在试衣间里老实得很,差不多像是孟佳带进来的一具木质模特……回忆他们浪漫的初恋,是徐岛解决吵架拌嘴的必杀技,常常是他开个头,孟佳的机关枪射速就慢了,连发变成了点射,继而哑火沉默,徐岛再往下说,她忍不住就要纠正他的记忆错误——这些错误基本是故意的,是诱敌深入的那个口子。孟佳说他其实不老实,在试衣间里喘气喘得像干什么似的,这说明他心怀不轨。徐岛说我什么心怀不轨啊,我站得笔直,非礼勿视,连动都没敢动。我衣服都没试就买走了,那也算是豁出去了。孟佳说什么豁出去啊,我眼力好,一眼就看出你肯定合身的。徐岛连忙插话,说你的眼力绝对好,要不怎么找到我啊……总而言之,三绕两绕,就峰回路转了。

  不过回忆往事这个必杀技也已过时了。上次大吵前就过时了。天下没有永远的必杀技。以前屡试不爽,但孟佳上次就已不吃这一套了。说到买的那两套衣服,徐岛以动作代替语言,马上找出来,试穿一下。上衣勉强可以,穿到裤子可就狼狈了。他肚子收紧,裤腰却还不肯配合。这可不是自找麻烦吗,他连忙想褪下来,孟佳话又来了。“你看看你自己那个样,我们都不是从前了!”她从小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往徐岛面前一扔说:“我字签过了,你不要往后躲。”

  所以说,民政局迄今为止他们已去过两次,一次是结婚,一次是上次闹离婚。徐岛可不想再去。所幸他在大学工作,自由时间比较多,有足够的时间自我反省。有一本软性杂志,上面有一碗“心灵鸡汤”,说:我们要学习舌头,它柔韧而坚强,牙齿掉光了,舌头至死尚存。徐岛先是好笑,觉得这是典型的巧舌如簧,“言伪而辩”,突然一惊,这才明白自己自结婚以来,一直就是一条舌头。以前是不自觉的,因为成家不易,因为怕折腾,也因为孟佳持家过日子并无大错,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舌头。都说唇亡齿寒,其实牙齿更重要。牙齿要是脱了岗,嘴就不成个模样了。嘴是什么?嘴就是家庭。补牙当然也可以,但不管是烤瓷的还是金牙,都亮得刺眼,闪耀着替补或小三的光泽。这个很难看。因此原配的牙齿是珍贵的,不能崩掉,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做一条舌头,做一条自觉的舌头。上次离婚实际上是一场临界核爆,就是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按程序滚滚向前,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蘑菇云没有升起,但数据到手了,这数据就是:离婚很伤人,伤心、伤神、伤身体。

  眼下这次吵架的起因倒很清楚,和他们的初识一样历历在目。相识带有点玫瑰色,这一次却直接由玫瑰引起。自从有心做一条自觉的舌头后,徐岛悄悄自律了。他变得更富有弹性,这种弹性符合他所揣摩的孟佳的心意。他更少出去和当年的朋友同学聚会,绝迹于娱乐场合,几乎成了一个宅男。舌头完全被牙齿封闭,他更顾家了。他也努力做一点浪漫。情人节那天,他乔痴装傻,到晚上老婆终于忍不住,气哼哼地说:“你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徐岛说:“我本想给你送花,但今天花太贵。要不这样,我手机里有玫瑰花存着,我给你发一朵。”“可你没有发!”“是啊,我本来想发的,后来想到一个彩信要五毛,这不符合你的治家理念,我决定用更好的办法表达心意。”孟佳疑惑地看着他。他摸出手机,调出玫瑰花,往她眼前一举道:“你看吧。你看看就好了。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孟佳一愣,继而格格大笑。这个结果徐岛很满意。他们至今在为房子的首付而奋斗,这样的浪漫十分实惠,但这种实惠其实隐藏着他们的艰辛和寒酸。不几天,天气逐渐转暖,大地回春,城里随处可见春花烂漫,但孟佳倒开始常常脸色阴沉,时不时地抱怨发难。再提起那朵玫瑰花,她的评语是: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徐岛只得开阔胸襟,尽力调节。他回家常常说点趣事。说,他给一个“文凭班”上课,班上基本不是老板就是领导。这天他一进课堂就觉着不对,多了许多年轻面孔,原来的老学员不见了。下课一问才知道,原来年轻人都是秘书。秘书代领导上课。秘书们嘻嘻哈哈给他递烟,还说以后领导基本上就不再亲自上课了,请他包涵。徐岛把这事说给她听,本想逗她一乐,没想到她冷笑几声,开始嘲笑他不也经常代院长写论文?还“被自愿”呢,说到底还是自己没出息。又说你那班上不是有证券公司的老总吗?为什么不问问行情走向?徐岛说我问也问过的,可他说了比没说还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徐岛混得不好,职称上不去,钱挣不到,不多的钱买了股票原以为能多变出几平方米,没想到他们可怜的钱一丢进去,就把股市砸下去了,一蹶不振。他混得不好,家就过不好。结婚几年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就是证明。

  他们租了个两室一厅,稍作装修先住着。徐岛在学校原本也算个人才,也有一笔安家费的,但很可怜,首付都不够。他家里把他培养出来,已无余力;孟佳虽是独女,但父母是工人,母亲退休,父亲离世,也指望不上。他们房子虽不是自己的,但人气倒很旺。房子在二楼,楼下是一家证券公司。证券公司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无数的人盯着那个大屏幕,间或还传出叫好声,鼓掌声,有的时候又像是集体死了人,当场嚎啕大哭的有,还有的人突然倒下去就没活过来。行情就在他家楼下,在饭桌下,在床底下。幸亏他们吃饭睡觉时一定已经闭市,否则那真是颠簸起伏波澜壮阔了。股市是他们家邻居,股票却和他们不亲,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徐岛认了,就当那笔钱不存在,就当他们家没有一楼,是个空中楼阁。股市比季节要顽固得多,四季轮回,股市绝不回暖,仿佛绝情的情人,捂是捂不热的。孟佳也不管了。他们对股市视而不见。但她有个爱好,那是徐岛的巨大负担:她喜欢看装修杂志,逛装饰城。徐岛是能躲则躲。对他来说,这绝对是煎熬。

  这次吵架的缘起是一个过程,由手机玫瑰花开始,后来又是什么“文凭班”,在房子上稍作停留,最后又绕到了他的职称上。如果他的文章不送给别人,何至于两次评不上?如果他多写两篇,即使送给领导,也不至于被别人比下来。这里面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舌头终于吃不消了。打掉了牙可以往肚子里咽,可舌头受了伤咽都没法咽的。舌头不听控制了。他开始回嘴。他说我们现在是困难一点,但现在年轻人除了靠老子娘的,谁不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都没有隐瞒过,我学历算高,但个子不高;我智商不低,但情商很低;我老家亲戚不少,但有用的社会关系基本没有;我现在是混得不怎么样,但职称待遇慢慢也是会上的……他这是展示前景,本意也是劝慰,不想一展示前景却不是劝慰了,是撩拨。孟佳立即打断说:“慢慢会上,我看你就是个蜗牛。我老公是个蜗牛!蜗牛还带房子呢!”徐岛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孩子,这个房子也不是不能住。人家外国年轻人百分之八十都是租房住的,人家也很幸福。”孟佳火气大了,“没有孩子那是你养不起!人家幸福可是我不幸福!”

  话到了这个分上徐岛无话可说。广厦千万间,没他什么事。他累了,孟佳也累了,两人中场休息。休息就是上床。孟佳饭也不吃,躺到了床上。她被子蒙着头,表示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听。他们的床是靠墙摆的,她躺在床边,明摆着是要将徐岛挤到沙发上。徐岛决不妥协,他歪在床边上,身子轻轻款款往里挤。楼下的股市早已闭市,家里安静得像月球。孟佳背朝外侧着身子,显出一条好看的曲线。徐岛悄悄把手搭在孟佳身上,又轻轻往她屁股上游移。孟佳打掉他的手,片刻间,手又过来了。啪一下,手再次被打掉。徐岛明白女人要哄,光靠语言是不够的。他起身打开了电视。这是他们亲热的第一个程序。这房子隔音不好,动静大点那就成了音箱。他躺下来,电视里的声音很欢快。是电视剧。一个女人生了个男孩,她老公得意地大叫:“儿子!儿子!你可是个原始股啊!”徐岛轻轻把身子朝她屁股上挺一挺,没反应。他嘴里说:“我是潜力股。”身子又一挺,继而一纵一送,挺出节奏来了。孟佳死了般不动,突然叫道:“你还原始股!你是原始人的屁股!”她猛地坐起来,呼地站起,跨过他,下床去了。徐岛吓了一跳,直瞪瞪看着她。她以前多次拍着他的屁股说:“你虽说盘子大了点,但还真是个潜力股。”今天这一招不灵了。孟佳叮叮梆梆开始收拾衣物,临走撂下一句话:“你垃圾股!”

  这次吵架徐岛失之于因循守旧。世界在变,吵架也该与时俱进。以前大吵小吵,他抚今追昔,展望前景,再适时动用身体语言,基本都能拨乱反正,柳暗花明。但这里头有个教训,已逐渐凸显,那就是决不能再着力于空洞的前景。提到前景那是火上浇油。这次徐岛在做好一条舌头的前提下,已十分戒惧。但难就难在没有前景的夫妻,岂不注定是不到头的夫妻?有的时候现状预示着前景,你不提前景,前景也扑面而来。他一不留神提到房子,被孟佳判定为蜗牛;虽已到了床上,却没干成正事,顺嘴又提到了什么潜力股,这下好,垃圾股岂不就只能等着被割肉?

  孟佳跑到娘家,不接电话,不开门。她母亲传出话来,她铁了心要离婚。这话如果是孟佳说出来也许尚可挽回,她母亲当传声筒,则意味着丈母娘已在思想上保持一致。她家就两个人,团结一心了。上一次她母亲居中调停,还是闹到了民政局,这一回眼看是凶多吉少了。

  徐岛孤零零待在家里。他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除了上班,他不出门。牙齿咬死了,舌头完全被关住。他嘴里发苦。细想起来,孟佳和他只能算是平常的夫妻,和这万家灯火中的千万对夫妻大同小异。不过稍一回想,他们两次大吵,却有个细微的区别。上一次是暴风雨,孟佳眼泪没少流,说到伤心处简直是泪飞如雨;这一次不一样了。是沙尘暴。孟佳没有一滴眼泪,但飞沙走石,字字着肉,徐岛被打得脸生疼。沙尘暴是突如其来的,昏天黑地。能见度极低,你看不见前面的路。

  上次他们就闹到离婚了。他们去了民政局,但是没有离成。孟佳的决心很大,“一刀两断”。就是说要领来离婚证,当刀子使,从两人中间下刀。事已至此,徐岛只能随她去了。他们约好,早上九点到达民政局,离婚的和结婚的都在排队。离婚的队伍的长度大约是结婚的三分之一,这很符合社会学家的调查报告。结婚的都喜气洋洋,没想到离婚的人里竟也有欢天喜地的。这似乎不合逻辑,但懂行的就知道,这是解脱,是解放,你没见过几十年前本市欢庆解放的照片吗?民政局办离婚很简单,麻烦的都去法院了。很快就轮到了他们两个。他们呈上了离婚协议和户口本,本以为几分钟就完事。不想那办事的女人看看他们两个,却说手续不齐,还要各自的一寸免冠照。徐岛心中窃喜,想这倒是命中注定,今天离不成。孟佳却沉着脸,说我们现在就去拍。隔壁就是照相馆。拍离婚照比结婚照简单多了,不要化妆,不要换衣服摆姿势,也就是几分钟的事。等他们再次站到办事的女人跟前,她看看离婚协议,嘴里总结道:“没有债权债务。没有孩子。财产一人一半。”却手一伸道:“结婚证。”两人都傻了眼。孟佳问:“我们是来离婚的,要结婚证干吗?”女人道:“我们要收回。”她语气坚决,不容商量。孟佳悻悻然退出队伍,嘴里叽叽咕咕。那女人在她身后补充道:“我们规定要先查验,再收回。有的年轻人把婚姻当儿戏,早上结,下午就来离了。哈,这个不行。”

  徐岛跟着她坐到墙边的长椅上。突然觉得好笑,夸张地捂嘴笑了起来。离婚还要结婚证,这很幽默。关键是这个幽默还很有道理。两条队伍里都有不少人在看着他们,徐岛很想问孟佳:“还离吗?”但他不敢问。他知道弄不好这又是火上浇油。马路对面是一家证券公司,和他家那栋房子的格局很像。虽知道他家不住这边,他还是忍不住朝二楼张望。这段时间行情暗淡,证券公司里的人也不比平时多,模模糊糊能看见屏幕上红红绿绿。古人说绿肥红瘦,这里却是红涨绿跌。他脑子有点发木。他试探着问孟佳:“那东西好像是放在写字台抽屉。要不,我回去拿?”孟佳不置可否。徐岛苦笑着出了大门。

  他回家顺利地找到了结婚证。想想又不甘愿,延宕着不想立即出门。实在赖不过了,正要起身,孟佳发来了一个短信:“你等等。我想起一件事。”这是什么意思?他完全不懂。正疑惑间,门锁一响,孟佳赫然站在他面前。“我。我。”孟佳脸红红的,仿佛雨后的霞光。徐岛大惑不解。“你一贯是个懒鬼。今天还肯跑回来,说明你有改进。”孟佳一屁股坐下,说:“我渴死了。我要喝水。”徐岛忙不迭去倒水。杯子端过去,孟佳一摸就叫道:“你想烫死我啊!”徐岛见她一脸娇憨,急忙换个杯子,去冰箱倒了一杯冰可乐。孟佳道:“你过来,我有话说。”她拿起可乐,举起来,突然倒在徐岛的头上。徐岛一蹦老高,大叫道:“你!你……”孟佳笑吟吟地站起身,抓起热水杯,搂过徐岛,又往他头上一倒。徐岛懵了,要发作,但孟佳笑靥如花,不像有故意伤害的动机,倒像是夫妻间的性虐待。性虐待你怎么发火?他愣在那里,孟佳已把毛巾拿来了,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我要让你记住今天,记住今天的经历。”她叫道:“你做饭去!我要吃饭!”她咣地躺倒床上,摸出手机摆弄起来。

  徐岛确实记住了这个日子。冰火两重天。事后的某一天孟佳温言解释,说她也不是乱来的。她先倒冰水,再倒热水,那是因为舍不得烫坏他,所以先用冰可乐垫垫底。不管这种说法是否可信,总之他没有被烫坏,他们也没有离成,又这么过下来了。当然,过下来是过下来,但并不能保证他们从此以后就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这不,现下不是又在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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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佳发了个短信来:“你为人师表,我也不想去法院丢人。离婚协议我已发你信箱。这一次更清爽。”“更清爽”,这什么意思?他沮丧之中竟有点好奇。打开邮件仔细参详。乍一看几乎是上次的翻版,只不过上次是手写稿,这一回进步了,排版了。有几个错别字,徐岛客串一下编辑,改一改就可以出清样。这真是正规了,严肃了,有了合同的意思。上次的协议已经不在,销毁了,不然倒可以比较一下,做个文本细读。孟佳那天解释了冰火两重天的意思,随手把协议捏成个纸团,扔到了马桶里。可那纸团极具浮力,赖在水面上,冲来冲去就是不走。最后还是徐岛拿钳子捞起来,丢进了垃圾袋。现在想起来这个动作十分晦气,那个纸团可不是换个面目重又浮现了吗?屏幕上的协议,核心部分也就是财产。上次是一刀两断,所有财物一人一半;这次是一拍两散,只不过这散下来的两块与上次略有不同。他给孟佳打个电话,孟佳不接。再打,还是不接。你不接我偏要打!他再一次打过去,接了。孟佳懒洋洋地说:“就我们那点家当,还值得说来说去吗?”她冷笑道,“我不值得你纠缠。你也不是原始股,潜力股。所以股票我全不要。全归你。”瞧瞧,这话不讲理了。徐岛是不是潜力股,跟要不要股票有关系吗?但她意思很清楚,就是既不要他,也不要股票了。他仔细看着屏幕,她果然已按市值算好,她不要股票,拿走相应的现金。这很公道,没什么好指责的。徐岛放下电话,决定接受现实。只是心中尚有不平:我纠缠了吗?我纠缠就有用吗?老婆要离婚,就如同老牛要下河,拽尾巴你能拽住吗?

  他们电话约好了办手续的日子。后天,还是九点。孟佳还说,办完手续她就来把她的东西取走。所谓她的东西,主要包括她的衣物和首饰,还有一点化妆品。这已经说得很细了。上次可没有这么细致。这才像个做正事的样子嘛。徐岛正常上下班,吃食堂,晚上回家吃泡面。枯坐无聊,就去阳台看看。

  从上次闹离婚到现在,他们过得很平静。正常地上班,吃饭,睡觉。饮食男女。真要找出点变化,那也不在他们家,在外面。阳台上的徐岛听见一阵吱吱嚓嚓的声音,像夏蝉幽鸣,像老鼠搬家。不看他也知道那是什么玩意:银行不久前在下面安装了一台自动柜员机,看上去就像他们这栋楼的墙上张了个嘴,随时往外吐钱。它吐钱的嘴和徐岛的口袋并不相通,但位置却在他家楼下,看了就闹心。这柜员机吞吞吐吐,银行开心得很,但考虑到它基本是出得多,进得少,那就十分晦气,看上去就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败家货。

  徐岛骂一句回了房间,关上了阳台门。上次离婚不成后,他做过调查研究,暗地里查看孟佳的手机,适当的走访和跟踪,结论是:没有情况。就是说孟佳外面没人,问题还是出在他们内部。这就难办了,内科比外科更复杂,属疑难杂症,只能慢慢调理。调理是急不得的,于是这日子就寡淡了。楼下证券公司也寡淡,这会儿早就闭市散场,静得像个坟场,和它最近白天开市的状况也差不多,只是白天人还蛮多,像无声的追思会。几个月前证券公司也发过几天低烧的,楼板下欢欣鼓舞,但很快就退了热,现在白天也门可罗雀了。大概所有的股票都像孟佳对他的断语一样,成了垃圾股了。幸亏垃圾股并不是真正的垃圾,否则那么多垃圾堆在他家楼下,他们家可就不是铜臭冲天,而是要臭气熏天了。

  电话响了。是孟佳。这应该是她在他们婚姻生活中的最后一个电话。她冷冰冰地提醒他,不要忘了约好的时间。她多虑了。忘不掉。他是个教师,从来没出过教学事故的。他还熟门熟路呢。第二天九点差一刻,他提前来到民政局。还是这个地方,还是有很多人在排队,办离婚的还是那个女人。恍若一梦。到这地方来的全都是成双结对的,只有他是一个人,单刀赴会。这很扎眼。今天离婚的队伍里倒没有笑逐颜开的,个个板着脸,这让徐岛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离婚是失败,连续两次被老婆弄到这里来,那只能算是双重失败。他觉得自己被别人完全控制了,一股无名火腾地冒上来。凭什么啊?正想着从队伍里出去,开路走人,孟佳出现在大厅门口。

  徐岛于是继续排队。孟佳站在门口朝他直招手,他装作没看见。孟佳轻轻走过来,一拽他胳膊说:“走吧。走吧。”徐岛一摔袖子,不吱声。好多人开始朝这边看了。孟佳红着脸说:“走吧。我们忘了件事。”徐岛被她拉出了队伍,出了大厅。

  “怎么,我排错队了吗?”他讥诮地下巴朝结婚的那边一指道,“难道我应该排那边?”孟佳亲昵地推他一下,做个鬼脸。徐岛开始疑惑了,但他必须保持某种尊严。“结婚证我带了,户口本我也拿了,协议我已经打印好,三份,照片上次在这里照的,现成。你什么意思?”

  孟佳含笑不语。徐岛注视着她。昨天他们才约的时间,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他们像在站桩。行人们从他们身边分流而过,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和不远处的民政大厅有什么关系。徐岛往墙边靠靠,他身后就是上次拍照的地方,橱窗里凝固着一对对明艳幸福的笑脸。孟佳轻声说:“回去吧。我们不离了。”

  “你耍我。”

  “真不离了。”孟佳见他一脸阴沉,立即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反正我不提出要离了。你要离,我们还可以进去。”

  这话出来,徐岛哆嗦了一下。无论有什么疑惑,不能硬碰硬,不能逞口舌之快。在这里吵起来也有失身份,况且——,况且她似乎是真的不想离了哩。但是他还是说:“请给我一个理由。你这样没有道理。”

  “先回家吧。回家才是硬道理。”这话是在回避,还是不讲理,但马路对面的证券交易厅那边却传来了一阵叫好声,掌声雷动,竟像是在为她的话叫好。但他知道,她没这么重要的。他也一样。他们永远不是别人的焦点。徐岛心中一动,若有所悟。他书生气发作,摸出了文件袋里的离婚协议,展开,要开始现场研读。孟佳一把抢了过去。“还要这个东西做啥?除非你想再进去。”她翘着兰花指撕一下,再一下,最后拦腰一下,把碎纸扔进了垃圾桶。“我今天反正调休了,我去街上逛逛。到商场,说不定有情侣装。”她含笑俏皮地道,“你陪我去吗?”

  “不去。”

  “那我走了。”她笑笑吟吟地上了天桥。过马路必须要走这条路。徐岛呆呆地站在原地。照相馆边上是一家公司,“brother”,几个英文在大白天里明灭闪亮。“兄弟股份有限公司”。民政大厅里有两对男女走了出来,一对甜蜜亲热得不行,另一对出来后就各奔东西。一望而知的是,离婚的那对年纪小,结婚的那对反而老。这不违法,即使来一对老少配,男的八十二女的二十八也不违法,但徐岛就是觉得好笑。两对夫妻,两个公司。一个公司解体了,一家公司注册登记了。呵呵,夫妻股份有限公司。这地方竟像是工商局呢。他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他自己最可笑。他的红本子没有换成蓝本子,进去是一对,出来还是一双。白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呵呵。他的婚姻化险为夷了。他难以遏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抬眼看看天桥,孟佳停在天桥的上坡,正在看手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八成是在看股市行情。她这不是去逛街,她的目的地肯定是对面的那家证券公司。股票突然发神经,暴涨了。红彤彤的行情就像红彤彤的火一样窜出来,似乎要把交易厅点燃。刚撕掉的那张离婚协议上,孟佳没有要股票,一股都没要:这就是原因。股票涨了,却没她的份,所以她就不离。前一次的离婚协议上,她虽只要了一半股票,按她咬牙切齿的说法,都是些垃圾股,但那些垃圾股肯定有一个或几个突然变脸了,在那天开盘后突然蹿升了,于是她及时从民政大厅抽身而退——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上次从民政局回家后,她曾拍拍他的脑袋说:其实乌鸦也能变凤凰,鸡毛也能飞上天的!我们要有信心!徐岛当时还以为她是重估了他的潜力哩,原来她夸的是股票啊。只可惜那次股票玩的是个假动作,好景不长,她并没能够及时获利出货,他们也就一直拖到今天。今天这样子看来是普涨,大盘发力了,如果能再涨上去,那他们肯定就可以继续过下去。慢慢涨,慢慢过。也就是说,他们的夫妻股份有限公司业绩向好,暂无破产退市之虞。

  真的要继续过下去吗?

  徐岛想起上次,孟佳玩的那个“冰火两重天”,一杯冰可乐,一杯热开水,十分类似于性虐待。现在他算是看清了,那不是性虐待,是婚姻虐待。是夫妻股份有限公司里大股东对小股东的嘲弄和调戏。但泥人也有个土脾气哩,既然是合股的,他也是股东啊,哪怕他只有49%的股份,不控股,但退股总可以吧?这个地方他已来过三次,一次结婚,两次离婚——事不过三!徐岛头脑里突然跳出了这句话。他摸出手机,立即就要给孟佳打电话。他要把她喊回来,继续完成未完成的手续。

  但号码一拨出,他又按下了取消键。是的,事不过三,但他不必如此死板。前三次都是由她主导,她次次如意,就且让她连爽三把吧。下面,他可以另起一行了。他有权力在他想来的时候把她带到这里,故地重来。他可以给出理由,更可以什么理由都没有。

  想到这里,徐岛只觉得十分的杀痒止痛。他抬眼看看,孟佳已到了天桥的中间,身姿曼妙。他去学校要乘地铁。他定定神,走向了地铁口。这对夫妻此刻一个在天桥上,另一个正在穿越地道,呈现了一个上天入地的格局。这是否是他们终将分道扬镳的预兆?可如果这是预兆,那他们今天晚上还将回到同一个家,不也是他们还可以就这么过下去的预兆和引子吗?是的,如果他愿意,他们也可以就这么过下去的。至少可以先过一阵子。身为股东,他也要考虑退股的时机和成本。呵呵,见贤思齐,互相学习嘛。地铁轰隆隆向前,徐岛眼前晃过了孟佳窈窕撩人的身影,他心念一动,突然决定不去学校了。他决定行使股东的权力,就从现在开始。他老是“被意外”,为什么就不能主动意外一把?反正孟佳今天已经调休,那他完全可以借机尝试一下波浪涌动之上的巅峰感觉。对,就今天。他将要求孟佳回家,趁股市还没有休市,解衣、上床,播云布雨,先享受一回波澜壮阔的夫妻生活。这个你懂的,因为他们的床就在股市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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