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茄子是东北人的家常菜,咸香、味厚,做法简单,大家都爱吃。这个菜要起个油锅,油要多放点儿。茄子先煎至金黄,再加上家里的大酱、葱花、蒜片炒一下。全程小火啊,否则就煳了。爱吃香菜、辣椒的话,出锅前撒上一把。就算家里没荤菜,酱茄子的油大,也算是荤过了吧。
茄子在油里滚过,在酱里翻过,咸香,小香菜浓烈的气味,小辣椒清脆的辣,配上电饭锅里刚蒸好的白米饭,还真是好吃,瞬间能回魂。
快入秋了,风有一点儿凉,可阳光却是暖的。三姐坐在院子里,眼见着大女儿一脸沮丧,推开院门进来了。大女儿明显带着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回到家,她告诉三姐,中专没有她的份儿了。虽然文化课、术科都过了分数线,区里的两个女同学分数却都比她高。如果真的去读中专,也可以看看外县的名额,只是顶了外县的“缺儿”,以后要到外县工作,她不想去。三姐也没接话头,只是让她去菜园子摘了茄子、香菜、小辣椒,她要烧个酱茄子吃。
小菜园的黑土地在暴晒下,散发出一种肥沃的泥土味道,混着阳光的泥土味道。西红柿的秧子有一种气味,有点儿像青草,又有点儿不像青草的气味。蔬菜们挂在各自的秧子上,太阳晒得它们蔫头耷脑,也热。大女儿慢悠悠地摘了最新鲜的紫茄子、绿叶子香菜、一根小葱和一大把小尖椒。太阳太晃眼,那孩子晃出了泪水,慢腾腾地流了一脸。太阳太大,泪水流下,就蒸发了,好像谁也没看到。
孩子没考上,可三姐也没嫌弃,她什么责怪的话都不说。她只是告诉大女儿说:“你长得瘦小,干不了重活儿,去读高中吧。考不上大学,读大专也可以。”
风吹过来,一点点凉,但是太阳晒在身上很舒服。步入中年,三姐晒着这样的太阳,心里也是安宁的。大女儿听了妈妈的话,心里也是安宁的。
三姐家是半个厂子的人,三姐的丈夫是个农民,三姐是个工人。半个厂子的人没有整个厂子的人过得好,只有半个家能依靠厂子这个巨大的机器,另外半个家都在农田里,需要自己种、自己收,自给自足。可三姐勤快,夫妻俩只要赚钱,什么都去做,养牛、拉货,甚至去做生意,三姐夫差一点儿就去俄罗斯种地了。只是俄罗斯太远,三姐没同意。
可没想到,半个厂子的人也是一种保障,下岗潮袭来的时候,三姐至少还有来钱的土地啊。三姐没怪过什么,但总感觉自己怎么走,都是差了“点子”,总比旁人不顺利一些。
三姐还是三丫头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下乡了。比她大三岁的姐姐不用下乡,比她小两岁的妹妹也不用下乡,独独是她要下乡。三年后,突然被电报叫回家中。父母给三丫头介绍了门亲事,生产队李队长的大儿子。他们不想三丫头在农场遭罪,他们担心三丫头一辈子不能返城。
三丫头在农场总是闹病,经常住院。每住院一次,他们的心就急迫一次,等到急迫得熬不住了,就到处给她说亲。可农场户口的女孩子在城里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他们想到了小城里的庄稼人,庄稼人不会嫌弃在农场的三丫头,庄稼人不会嫌弃生病的三丫头,庄稼人不会嫌弃没有正式工作的三丫头。
三丫头是个知识青年,开始是死活不同意找个庄稼人。父母沉下脸,施加各种压力,她还是屈服了。姐妹们为三姐不值,可是也觉得好,至少家里好吃的东西多了。隔三岔五,生产队队长李大爷赶着毛驴车送来一筐一筐的新鲜蔬菜,就都放在仓房里。每天上学时,小七、小八都能在仓房偷拿根黄瓜,或者是个大柿子,一边吃一边走。
三丫头结婚过得没那么顺。刚回城,收入不高,兜里没钱。在公公家吃大锅饭,再加上生活习惯不一样,总是和丈夫吵架,和公公怄气。有次回娘家,看到自个儿妈妈在煎荷包蛋,香喷喷,油汪汪,一煎煎了二十几个。这些荷包蛋是给老八的同事们吃,妈忘记给老三夹个尝尝味道。三姐却也咽了唾沫,心里说自己也不稀吃。她心里不是滋味,同样一家姐弟,她吃个鸡蛋都吃不上,老八的同事却能随时登门,随时吃。
三姐没辙,也不求人,靠自己的骨气和力气,有鸡蛋就吃鸡蛋,没有鸡蛋,咸菜大酱的,也吃自己的。她觉得自己不丢人,虽然一出门,就好像在丢人,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出力气的穷人体面。这真是操蛋的逻辑。
三姐回城的工作落实后,就和公公分家单过了。一个三轮车里装着所有家当,手里牵着老大,怀里抱着老二,回了娘家。此后,盖房置办家具,从头开始。最初,三姐在钣金厂工作,做了两年电焊工。后来,三姐调进了水泥厂。水泥厂工作真不轻松,且不说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车间,也不说巨大、冰冷的,一直翻滚着的机器,单说车间里到处充斥的粉尘就让人受不了。三姐上班必须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还要戴着防尘面罩,一天下来,灰头土脸,耳朵眼里都是粉尘。
车间里工作了几年,三姐被调到了食堂工作,那可舒服多了。为什么说舒服呢?一套白色食堂工作服干干净净穿在身上,终于不用披着粉尘工作了,能不舒服吗?大家都说,在食堂工作,对身体更好。三姐也很满意,毕竟在食堂工作轻松一些,家里两个女儿要照顾,还有两头牛要养呢。
同事们都和三姐开玩笑,说她是“万元户”。可大家都知道三姐辛苦,她赚钱不容易,要工作要养牛。天不亮就开始忙碌,凌晨要给牛添饲料,还要挤牛奶、给奶站送牛奶。别人下班是休息,三姐下班后继续上班。三姐不易,可也从来没听她抱怨过什么。三姐也和大家一样,一起干活儿,一起闲聊,嘻嘻哈哈,一起闹个“浑和”融洽劲儿。
大家知道三姐不缺钱,都看不上三姐的节俭。除了给孩子添置一些时髦的衣物,三姐对自己的穿着打扮毫不在意。工厂里兴过多少时髦的风潮啊,都是三十出头的小媳妇,只有三姐不好打扮,从来赶不上时髦。三姐说自己眼光不好,不会打扮,太土。所以每日里,她只穿一身工作服,戴个工作帽,就连理发钱都省了。那些年的夏天里,没有人看到三姐穿过裙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她始终穿着那么一套水泥厂的工作服,劳动布洗得发白。一提起那个灰蓝色的影子,大家就都想起了三姐。厂里人年年去南方疗养,三姐从来不去,却一直让人给孩子买衣服。三姐“三班倒”,遇到夜班,一大早就偷摸儿赶回家,给孩子梳头发。大家都笑话她,姑娘都要上初中了,居然不会梳头发。三姐的两个女儿一直都很娇惯。给姑娘梳了头,还把姑娘的书包放到自行车筐里,再给姑娘准备了早饭,她才又回去上班。
那些年,三姐回到娘家,也不提气。父母的生日宴席上,请了人来拍照。三姐和三姐夫是画面里最突兀的存在,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红光满面,只有老三两口子最老,最黑,最瘦,最苦相。修理地球的两口子,咋看咋活得窝囊,咋看咋不如意。只是两个姑娘,养得水水灵灵,健健康康,漂漂亮亮。
每次的知青聚会,三姐都是拒绝参加的。只是有一次,因为点儿事由,三姐必须去。临要出发前,三姐发愁了,她没有一套好看的体面衣服。还好,家里条件最好的老五“雪中送炭”,一套白色开衫,配一条黑色针织裙,加一双最流行的肉色长筒袜。那衣服,三姐穿了真合适,好看,可就是哪里有点儿怪。是气色,常年干活的样子,历经了世间的风霜,这种辛苦劲儿是藏不住的。
三姐穿了这身借来的衣服参加了知青聚会,见到了自己年轻时的伙伴,也是很多的辛酸。酒一喝多,大家都话多,话多就难免说错。一个老同学,大着舌头问三姐,当初在农场,那么多条件好的人追求你,为什么都不行?难道是为了后来嫁给一个种地的?难道是为了过现在的日子?
三姐面上笑一笑,打个哈哈就过去了。酒话嘛,当不得真。那天散伙的时候,三姐推着自行车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句话却一直在心里回荡,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三姐流了一路的泪水,到家也就干了。她脱下这套借来的衣服,洗干净衣服,毫不留恋地还给老五,日子还得过啊。
三姐不喜欢种田,可下岗了就必须去种田。三姐没有土地,就去租土地,租来就去种。白天干不完,就夜里干,夜里干不完,就雇人干。三姐舍得撒化肥,撒了化肥,黑土地里产出蔬菜多。蔬菜多,钱也会多。车间里家境差的人,都来她家打工,帮着干农活儿,赚点儿生活费。不管咋说,除了工钱,临走时,她会给每个人拎走一些蔬菜呢。三姐夫不喜欢工厂里出来的小工,说他们干活儿慢,不会干活儿,干活儿不仔细。可他们不干农活儿,还能干啥呢?
那些年,下岗职工有外出打工的,技术工种出去也吃香。可那些刚进厂就下岗的人就亏了,他们还没有过硬的技术。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离不开啊!只能去种田,去割稻,出路并不太多。也有大姑娘小媳妇,去了南方谋了别的出路。
大女儿没考上中专,被三姐送去重点高中。两年后,三姐却没法送二女儿读高中了。二女儿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都是前几名,中考时却意外失利,离重点高中只差了三分。交一万元就能读重点高中,不交钱只能读普通高中。供不供二女儿读高中,三姐心里纠结。
小城唯一的高中,出了一件大事儿,一桩骇人听闻的奸杀案。那女孩,家里人都认识,花朵一样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区公安局费了好多力气,也没破案。高中离家远,放学时间也晚。三姐决定让二女儿读中专,一是怕她不安全,二是普通高中读出来,考大学太难了。
三姐心里难过,她凑不足两个孩子读大学的学费。东北经济形势太差,家里亲属都下岗很多年,真想借钱也很难借到。一个人时,她会经常想,成绩单上缺少的三分和为了孩子安全的理由,让她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但这个理由不让女儿读高中是多么虚弱啊。她愿意给女儿们最好的一切,可是做不到啊,做不到啊。赚钱太难了,生活中都是求而不得,多数底层人都只能退而求其次。
三姐想尽办法,让二女儿读个最好的中专,来弥补她的愧疚。那一年,她花了比读高中还要多的钱,给二女儿买了最时兴的皮夹克和金项链、金耳环,并让二女儿读了她认为最好的专业,毕业会包分配的专业。
三姐把对二女儿的羞惭换算成二女儿喜欢的东西,一点点儿地送给她。那些年,她无法面对二女儿,好像一看到她,就会涌出压抑不了的愧疚,那些愧疚,层层叠叠涌出来,悲伤就会淹没她。
三姐之所以牺牲了二女儿,是因为二女儿够强,不论身体还是智力。三姐觉得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三姐觉得二女儿不读大学也能过。
孩子们长大的速度真快。三姐苦熬,也熬出来了。二女儿先工作,果然能干,有本事。二女儿在哈尔滨一家度假村做总监助理,而她的中专同学基本都做服务员。那家度假村要和二女儿签约,还请了媒体来采访。这个商业活动很热闹,三姐也作为荣誉家属被请到哈尔滨。采访中,他们说不仅为中专人才签订劳务合同,还将他们的户口落入省城。
第二天,三姐买了份晚报,在角落里找到豆腐干大小的新闻,主要讲某度假村与某学校的协议,来哈务工的几个优秀员工得到了落户支持。“来哈务工”几个字刺伤了三姐的心。这让她痛哭不止,她心里觉得对不起老二,让老二过早进入社会,过早辛劳。三姐哭了很久,她一直在想,那几年咬紧牙关,去借贷送老二读大学,她会不会已经考上了大学?会不会就能成为一名白领?三姐知道,老二读初中一直是学校的前几名,大学一定能考上。但总有个声音替她回答,不会的,借不到钱的。
三姐觉得这也是命,是自己的命,也是老二的命,她没办法的。改变不了的现实,只能接受,擦干眼泪,继续过日子吧。
三姐是姐妹中最先离开东北的人。她操劳半生,处处矮人一等,只是没白受苦,没白受累,两个姑娘懂事,都早早顶立门户:一个在北京做生意,一个在南方赚工资。三姐一贯节俭,却早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她卖掉家里的房子,再加上积攒的辛苦钱,在北京为自己买了一套房。她拿着退休金,去那边生活了。
三姐走得很迅速:房子火速卖掉,家里旧家具、旧物件送一些,扔一些,收拾一点儿日常能用的,看得过去的东西,就搬走了。三姐两口子风一样的速度去了北京,他们在五环以外安了家,开始新的生活了。临走时,老三人生中第一次高调地说话,她说的是:“死冷寒天的地界,根本不适合生活啊。过冬还得买煤球,还得买白菜土豆,还得烧火烧炕烧火墙子,还得露出屁股冻得哆哆嗦嗦地在外面上厕所。”
也是,东北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入冬就开始积攒柴火,就要买煤球,每天要烧炕烧火,一天天的多了不少活儿。就算人不在家住,也必须找人生火,暖和房子,要不然,哼,水管说冻裂就冻裂,水缸里都结上冰碴子,窗户上糊满冰霜,家里就和冰窖一样。唯一好的是,不需要冰箱,冰箱冷藏温度还没有室外的低呢。住平房的人,在外面上厕所,脱了裤子露出屁股,能不冷吗?
临走前,三姐去了小城最高档的浴室,也放得开地潇洒一次。在嘎嘎冷的东北小城,去浴室洗澡绝对是一种享受。东北人喜欢去浴室洗澡,一来老式楼房里卫生间小,不具备洗澡空间,二来浴室可以可劲儿祸害水,能蒸能泡,不心疼水费。不讲究的人,内衣裤都在浴室里洗了,虽然遭到些个白眼,也要占尽这一点儿便宜,水费不是钱啊?以前,三姐都去家附近的小浴室,洗洗干净得了,这次她要在洗浴中心放开消费一下。
浴室里还有专门的搓澡行当,保准能把你搓个浑身通红,通体舒坦。价格不贵,就算三姐,也能享受。浴室的搓澡专门有张床,赤身裸体躺上去之前,搓澡师傅会铺个一次性塑料布,让你看“干净、不埋汰”的意思。“搓澡仪式”启动,搓澡师傅用盛水的塑料勺子在塑料桶里盛上一瓢热水,哗啦啦往三姐身上浇点儿水,然后就动手了。不管后背还是前胸,不管胸部还是屁股,搓澡师傅运筹帷幄,保准每个犄角旮旯、低谷山丘,都给你搓到位了,人家心里有谱、有顺序、有章法。搓澡师傅那也是雷霆之力啊,三姐身上积攒的油泥,随着搓澡巾在人体上的起伏,从身体上卷起来,翻滚再翻滚,直到滚成屑屑末末,簌簌被搓澡巾扫落,随着浴室里源源不断的水滚到水沟里,流走了。
搓澡师傅就穿着内衣裤,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各个都满头大汗,各个被蒸得满面红光,日日夜夜地热水蒸着,日日夜夜地力气花着。不为了赚钱,谁能吃得了这种苦。据说花力气的师傅每天也要和坐月子一样,吃上几个鸡蛋,力气才找得回。搓澡师傅,一边搓还要问一句:“劲儿够不?”油泥搓下,你敢说你不轻松,不干净,不痛快?
也有一点儿巧活儿,搓澡师傅也给客户敷个面膜,拔个火罐,但是生意非常少。为啥呢?舍得花钱的人必是有钱人,有钱人哪里愿意在浴室干这些?没钱人有时候也想享受,可没钱人的享受是有一搭没一搭儿的。有一搭没一搭儿的生意,搓澡师傅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儿地做。
那天,三姐不仅搓了澡,还做了面膜。好像半辈子的疲惫,都在浴室里蒸腾了、消散了。搓下满身的油泥,她又去汗蒸房里躺一会儿,烙一烙酸痛的腰和腿,好像半辈子的酸苦都熨平了。那天,她破天荒在汗蒸房点了饮料,再也不用供孩子读书,再也不用节俭过日子了。洗过这个东北澡,三姐就搬家到北京。住了带卫生间的新房,不用去公共浴室了。
过苦日子总要学习,过好日子却不需要。三姐火速融入新环境,开始了新生活。三姐参加了社区文艺汇演队伍,也在奥运会时做过志愿者,还在2020年疫情时在小区服务过。现在,三姐每天很忙,她做了楼长,还是小区垃圾分类志愿者。三姐除了接送外孙上下学,就是逛北京附近的各个景点。春天去过了,夏天、秋天还能再去。只要和小区的老人们在一起,她总是高兴极了。按她的话说: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尤其遇到年节假日,三姐就格外忙,她是社区文艺队汇演的骨干,合唱、舞蹈、打腰鼓,场场表演都落不下她,五一、国庆、中秋,这些节日里社区的表演,都是她日程表里的大事儿。
年轻时候没有穿过的衣裙,年轻时没来得及得到过的欢乐,她在一一享受。她烫着满头卷发,特别喜欢穿裙子,有夸张的长到脚踝的连衣裙,也有旗袍和高跟鞋;她还买了不少化妆品,隔离霜、口红、眉笔……她甚至在六十岁的时候,去文了眉毛,可谁又能笑话她呢?在她的人生里只有这些年最体面,最有奔头。她再也不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了,不再借别人的体面衣服了,也不是那个蓝灰色的影子了……
前几天是重阳节。三姐和三姐夫跟着社区歌唱队的老人一起去八达岭登高。是的,自从日子好过了,老两口再也不吵架了,他们步调一致,做什么都是为了开心。两个人都有爱好,性格随和,都能找到事儿做。三姐夫不打乒乓球,也会和三姐一起去唱歌。他是不会跳舞的,但是看看也好的。那天野餐,三姐带了一盒子酱茄子,虽说酱是买的豆瓣酱,但是炸得香香的,一起去的老姐妹们都夸她的手艺好。三姐说:“能不好吗?油放得够,还多切了不少肉末呢!”
鲇鱼炖茄子
“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这句东北俗语奠定了鲇鱼炖茄子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好吃,贼好吃。我老舅最喜欢吃鱼,尤其这道鲇鱼炖茄子。
新鲜鲇鱼去掉内脏,处理干净,斩成厚段;茄子用手掰成大块,切一把大葱段、姜片、蒜,配料备齐,就可以起油锅了。热锅里下油,先爆炒大葱段和蒜片,再下鲇鱼翻炒。炒到鱼块变色,水和姜片、料酒都加进去,开炖。香气炖出来了,就把茄子块加上,可略加点儿小辣椒和家里的大酱,继续炖。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就可以出锅了。爱吃香菜就撒点儿,这样这道菜才圆满了。
这道菜有荤有素,鱼段鲜嫩、肥美,茄子软烂,吸满鱼汤,实在是香得不行,下酒下饭总相宜。
老舅在吃上不嫌麻烦,他这辈子很少做家务,炖鱼他却很拿手。我老舅喜欢吃这道菜,也喜欢一些费劲巴力的菜,比如虾和螃蟹。虾和螃蟹在东北并不多见,但是江鱼没问题。鲇鱼和茄子都很家常,不是啥贵重食材,容易获得。在快入秋的日子里,他总归是要做上几次鲇鱼炖茄子,一边吃菜,一边喝酒,而我总归是吃过的,所以脑海中留下了他在灶台旁忙碌的身影。
姥姥姥爷一辈子养活了九个孩子,老舅是他们的第八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由此可知,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他是备受呵护长大的人呢。或许家里女人太多,对老舅的关怀也太多,老舅小时候有点儿“窝囊”,不会和别人脸红,更别提打架。遇到街坊邻居的男孩子和他发生不愉快,自然有姐姐妹妹们“横空出现”,家里姐妹多,哪怕没有男丁,也没让老舅受过屈儿。
老舅不是读书的料,也可能是赶上的时候不好。姥姥姥爷不指望他如何光耀门楣,只希望他平安快乐。老舅读了六年初中,因为他初中毕业,大家都不忍心他出去工作,就和学校商量了一下,让老舅重读了一次初中。老舅的人生都被家里那些爱他的人预订好了,我并不知道老舅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
六年初中都读完了,家里也没法子了,也该让他上班了。于是,姥爷提前退休,老舅顶替他成为一个国营工。按照姥爷的意思,老舅应该给厂长开小车,学点儿本事,容易长进,毕竟领导身边机会也多。可老舅干不了,他喜欢“大解放”。日常里,老舅开着“大解放”在小城的马路上呼啸而过。
时间回到八十年代初,老舅是小城里的“富帅”。因为身高刚够一米七四,在东北实在谈不上高。帅是老舅干净,一张脸白白净净,没个疤点儿痦子,一头黑发洗得清清爽爽。他喜欢穿黑面白底的懒汉鞋,必是黑的鞋面,白的底子,总归黑是黑,白是白,就算脱下鞋,翻出鞋垫,也是干干净净。干净总归是个好习惯。
说起来“富”,要先说职业。老舅收入大约马马虎虎,但他的花销,根本不靠工资。靠谁呢?靠姥爷呗,姥爷对老舅没什么脾气,骂归骂,依归依。作为小城里的时髦“公子哥”,老舅吃喝玩乐样样精。八十年代初期,他是第一批开日本进口摩托,玩猎枪,买德国蔡司镜头照相机的小伙,也是第一批穿最流行的喇叭裤、牛仔裤、皮夹克、运动鞋的小伙。齐齐哈尔市的俄国餐厅,他是常客,啥时上前菜,啥时端上红菜汤,咋吃牛排,老舅门儿清。年轻的时候,老舅每个月都要光顾几次西餐厅。可和他一样年纪的人,每个月只能拿几十元的工资,谁都有养家的压力,哪里顾得上吃喝玩乐呢?老舅豪气,结交的兄弟和他半斤八两,能一起玩,却很难一起做成什么事儿。当然,所谓的“成事儿”,这种要求对老舅来说有点儿高了。
老舅年轻时,日子过得很是舒服。八十年代中期,老舅结婚了。日本进口的遥控彩色电视机、冰箱和洗衣机,摩托车、变速自行车、相机……时髦东西一应俱全。老舅经常骑摩托车,背着猎枪出去玩,虽然我没见到他打过任何东西。
日子过得舒服的老舅,待人很好,尤其对待我们这些外甥外甥女。我一直记得,一个春季的暴土扬尘的下午,八九岁的我,在家门口的路边玩,忽然面前停下一辆“大解放”,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是我老舅。我上了车,老舅却啥话也不说,一脚油门,轰地一下开走了。驾驶室太高大,我小小的一个人,缩在副驾驶,不知道老舅要带我去哪里,老舅开车太快,我也没顾得上问他。在我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大解放”。坐在车上,四处看啥都很新奇,我眼看着家附近的房屋树木,朝我的身后消失,“大解放”风驰电掣带起北方干燥的尘土,后视镜里都是白茫茫的灰土。
春天的风真是暖啊。我就这么被老舅开着“大解放”带走了,也在这样的暖风里睡着了。我被老舅唤醒时,“大解放”停在了市里的联营商场门口,那是我第一次逛商场。老舅带我去食品柜,让我随便挑选。我虽然年纪小,还是有点矜持的。满柜台的食品,看得我眼花缭乱,不好意思选。老舅一再鼓励我,我选了两盒漂亮的饼干。一盒是鸳鸯夹心饼干,黑白两色的饼干;一盒是奶油饼干,小小的圆饼干上粘了一坨坚硬的奶油。我第一次拥有那么可爱的饼干,心里很兴奋,却表现得很克制,我什么话也没和老舅说,甚至没有道谢。
离开食品柜,老舅带我去了文具柜台,也是让我随便选。我依旧眼花缭乱,不好意思选。大约是我犹豫的时间有点儿久了,老舅帮我选了一盒彩色的水笔,这是我拥有的第一盒彩色水笔。老舅爱画画,我也爱画画,老舅送了我一盒特别豪华的水笔,一共有十二个颜色。这盒笔的价格很贵,是新华书店里售卖的水彩笔的好几倍。从这个角度讲,这盒从商场买的水彩笔是我人生中第一种“奢侈品”。
买好东西,老舅又让我上车,我晕乎乎地抱着我的“宝贝”,又稀里糊涂睡着了。再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老舅放我下车,然后去上班了。我抱着一堆“宝贝”回到家,完全被惊喜吓傻了。在物资不丰富的年代,这些礼物像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个世界充满想象力。
那个午后温馨又美好,充满着春天尘土的味道,游荡着春风的触觉。那是老舅“不务正业”的下午,遇到疼爱的外甥女,开着公车,去了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市里,只为了给孩子买点小玩意。尽管,整个行程中,舅甥之间几乎没有对话。
某种程度上讲,去掉“公子哥”习气,老舅真的是个善良的好人,他最大的缺点是不会赚钱。老舅除了开车,只对花钱在行。
老舅被家人众星捧月般地养大,可终究要中年受苦。姥爷去世以后,已近中年的老舅才不得不自立,必须顶立门户,独自养家了。然而,即便他自顾不暇,过着借钱的日子,遇到年少的我回到家,总归是偷偷塞点儿钱,不过是五十或是一百的钞票,每次都嘱咐我:“不要告诉你舅妈。”我舅妈怎么管得了他,又怎么会管。
我飞快地长大,老舅也在摸索中长大。那些年,我们舅甥见面很少,我不是那种会打电话嘘寒问暖的温柔性格,可我们之间有其他方式来表达我们相互的感情。我知道老舅做什么生意都不顺利,就算出门做大卡车驾驶员,他也并没有赚回很多钱来。
老舅孝顺。姥姥瘫在床上有四年时间,老舅在外面赚钱,每次回家必然会陪姥姥。昏暗的小房间里,四十几岁的儿子点燃一支烟,吸出火星,然后递给八十几岁的老娘——我姥姥,这是他们母子的相处方式。
我已经自立了,在远离家乡的南方城市。每年,我一定会抽出几天回老家看我姥姥。那几天,如果能见到老舅,我一定会约好时间,陪他走一段路。凌晨五点多,我会赶到家门口。眼看着老舅晃晃悠悠,穿着黑面白底的懒汉鞋出来,我默默陪着他走到家附近的火车站。老舅要乘火车去哈尔滨,从那里开上十八米长的大卡车,开往全国各地,不管是新疆,还是广东。中年的老舅是辛苦的,为了家里的开销,不得不拼命赚钱。
临上火车的时候,我会塞给老舅两百元钱,让他买点儿好吃的。和多年前他塞给我零花钱的样子一样。我总是狼狈地扭头就走,我怕老舅尴尬,也怕自己尴尬。给老舅零花钱,总归是尴尬的。送走老舅,在赶回家中的路上,我会默默洒泪。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舅。走回家,迎接我的是舅妈温和的眼神,她知道老舅没有白疼我们。
姥姥去世后,我不再回老家,也多年见不到老舅。这两年,东北的宝石Gem突然有点儿火,有次我听他的歌,听到了那段:“快点说,打麻将呢。喂,老舅……咋的,又没钱啦?不是,他骗我……知道了,你在哪儿呢?……”这段对白太经典了,先是把自己整笑,然后就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老舅就是那种人,好像我遇到困难,有了难处,打个电话过去,千里万里,他都能赶来,好像他一来,什么都能解决。实际上,我当然知道,老舅只能给我最浅的温柔和呵护,没有实际用处,却让人有满满的幸福感啊。
当小城旧有的一切逐渐凋零,众多亲人离开东北,老舅依旧留在原地。那台进口的彩色电视机,老舅用了二十多年。当其他人陆续购进新家电,过更好的生活时,老舅已无能力更替了。常年的酗酒、抽烟,终究一次性清算了,五十多岁的老舅突然患了癌症。我们每个人都那么爱他,谢天谢地,经历了一系列治疗后,老舅的身体好起来了。
生病后,老舅在家安心养身体,不再出去工作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乐趣——骑行。大表哥给买了全套的衣着装备,二表哥给买了最专业的自行车,老舅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经常一个人,带着一袋干粮,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最远一次,甚至骑到了哈尔滨。老舅的日子过得还是轻松自在。不久前,老舅难得地在家人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张图。他穿着全套专业装备,参加了自行车骑行比赛。总之,经历跌宕起伏,老舅算是老有所乐了。
想起来,有一年老舅和舅妈来杭州看过我。那几天,我每天都要给他买螃蟹和虾,换着样地买,我知道老舅就喜好这一口。老舅也下了厨,没有鲇鱼,就炖了茄子,味道也好。世间百般滋味,老舅就像鲇鱼炖茄子,总是最温馨的人间烟火气儿。
送他们去了高铁站,我还没到家,就收到老舅的短信:“柜子上有五百元钱,给孩子买书本用。”
老舅啊,还是那个敞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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