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到爬上了村里唯一的那辆手扶拖拉机,陈仁玉还像是在做梦。半尺来宽的车厢板上,挤满了肥实的屁股。她查了查,连同坐在车厢里面的,一共十五个。
有个女人嘤嘤地哭了,另一个女人说,哭啥哩,又不会死人。
哭的人叫崔小敏,嫁过来四年多,怀的是三胎。劝的人叫杨富贵,是邻村的。也不知道她爹妈是咋想的,一个女孩家取个名叫杨富贵。杨富贵扯了一下胸前的的确良花布衫,想盖住她那随着车身一晃一晃的大肚子。
玉,您说是不是?
杨富贵扭头看着陈仁玉,既是询问,又是给自己打气。
陈仁玉笑了笑,说,就是,死不了人。
杨富贵像得到了圣旨一样,环视了一下拖拉机上的大肚子女人们,像是在发表演讲。
人家陈仁玉可是初中生,文化人。再说了,小敏你才两个月,容易弄得很,就跟蚂蚁夹一下似的。哪像我们,都八个月了,跟从身上切块肉一样。
杨富贵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忽然小了,许是自己也害怕了。她不再作声,脸色变得煞白。
一车女人都不说话了。有人低低地骂了声:X你妈。也不知道是骂谁的。
骂完后,女人们又开始叽叽喳喳。
2
陈仁玉已经生了两个闺女了。农村人,不生儿子是不行的。
她刚开始也想像有些人那样,干脆藏起来,等生完儿子再回村,交罚款就交罚款吧,反正儿子已经生出来了,他也不能再叫塞到肚子里去。可是后来计生干部都狡猾得很,把你祖宗八代亲戚邻居摸得一清二楚,钻在哪里都会被逮住。
附近村子里有几个媳妇就是这样,头天刚到亲戚家,当天晚上,大队妇联就领着人上门了。所以那几年半夜里常有大肚子女人哇哇哭的情景。
有个怀孕八个月的女人被关在大队部里,那女人趁着半夜没人,愣是开窗从二楼跳了下来,所幸大队部后面是庄稼地,刚被耙过,土松软得很。她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一路小跑到一个娘家亲戚家。
陈仁玉不敢,她怕出危险,也怕再给娘家找麻烦,二女儿已经被送到娘家藏了起来。本想着勒紧裤带多藏一会儿,谁知天气越来越热,又加上生养过的女人格外显怀,计生干部已经上门催过三次了。
这次是强制执行,村里派了拖拉机,要求无证的孕妇全部上车,该引产引产,该流产流产,千万不能生下来。
那时候的政策是“生一罚二引三”,啥意思呢,就是只准生一个,二胎要罚款,三胎要引产。
那些日子里,村里的广播喇叭里常传出大队妇联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第六次会议精神,凡是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和老婆生了三个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块营养费。都得遵纪守法,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次是在附近乡镇的卫生所,村干部早就联系好了。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开进去,哐啷一声,停在卫生所院子里那棵粗大的老榆树下。树叶稠密,顶着太阳的发亮,背向太阳的发黑。这一车妇女的脸色就都黑了。
妇联大叫,都下来,都下来,在三楼,排上队,一个一个来。
女人们磨磨蹭蹭地下来,不再说话,顶着太阳往楼道里走。有个女人撞到了杨富贵,杨富贵骂,急着去投胎哩。
3
卫生所的房间里很闷,楼道里也很闷,一只掉了漆的吊扇在坑坑洼洼的天花板上吱吱呀呀地转着圈,像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牛。
陈仁玉排在第四个。她坐在手术室外边的台阶上,用一张旧报纸不停地扇。
手术室的门开了,崔小敏弯着腰走出来,嘴唇发紫,脸色黄里透白,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耷拉着。她看了陈仁玉一眼,惨笑了一下,挨着她慢慢坐下来。
陈仁玉本想安慰她一句,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往旁边让了让,在台阶中间留出一道缝来,好让人上下。
陈仁玉。
从手术室里出来一个医生,喊了一声。
陈仁玉起来得急了,头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她忙用手扶住楼梯的栏杆,一边应声一边站起来,走进手术室。
把裤子脱了,坐上去。
一个女护士往手术台上放了一沓卫生纸。
手术台是个铁架子,生了锈。上边躺人的地方包了一层棕色的皮革,已经被磨得发黑,有的地方烂了,露出了里面的海绵。海绵也黑了。
陈仁玉有一瞬间的头重脚轻,但她什么也不敢问,听话地脱了裤子。
把裤衩子也脱了。
陈仁玉又听话地脱掉了内裤。
你叫陈仁玉?白龙庙张家的?六个月了?
陈仁玉一一作答。
躺下吧。坐在桌子旁边的医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装了药水的针管,针头足有十厘米长。她在陈仁玉的肚皮上来回按了按。陈仁玉感到肚子一阵收缩,胎动了。她忽然想哭,但忍住了。
医生的头低了下去,右手一使劲,针头对着陈仁玉的肚皮扎下去。
妈呀!陈仁玉叫出了声。
别叫。护士端着一个盘子,站在旁边训了一句。
陈仁玉只感到疼,就像是被锥子深深地钻下去,又像是被割去了一块肉。后腰、脊椎,也一起疼起来。然而更疼的还在心里。她发现胎儿已经不动了。
来之前她就知道,这一针是要扎在胎儿的头上的。她知道自己会难过,但没想到会这样难过。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溻湿了头下面的皮革,又顺着皮革噗噗塔塔地掉到地上。
好了。医生说。
好了?陈仁玉问。
十二小时后就会宫缩,到时候娃自己就生出来了,回家注意观察。
4
傍晚时分,十五个妇女又坐上了拖拉机。回来的路上,女人们的精神明显没有上午好。有几个女人说,忘记带点红糖了,听说做完手术立即喝点红糖水好。
有红糖也不行,没有水。
有水,我看见院子里有个茶炉。有人接话。
有水也没有茶缸,你用啥喝?有人反驳。
陈仁玉一直没有说话,她的肚子已经不疼了,但是很紧张,她不知道孩子啥时候能出来。
道路两边都是苞谷地,地里的苞谷已经被掰完了,只剩下干瘪的苞谷秆,枯黄地守在庄稼地里,老态龙钟地注视着这一车女人。
天闷得不成样子,好像要下雨了。空气里还有些热气,车上的汗味很大。陈仁玉的头昏昏的,眼睛也模糊起来,永青山也看不清了,卧在夕阳下,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大姑娘时,常在大河边给家里的水牛割草。那时候她多高兴啊,挎个篮子,拎个镰刀,哪里草多去哪里。累了,还会跑到河边,坐在石头上,连凉鞋一起泡进水里,噗噗通通砸水玩。她最喜欢看傍晚时的太阳,就在河对岸,好像飘在水上的鸭蛋黄,看上去又好吃又好看。
她正胡思乱想,坐在前面的妇联说,你们几个引产的,回去都得注意点,别干活,就躺着,一有动静赶紧叫你们男人来喊我。
5
天还没黑,陈仁玉就感觉到肚子开始阵痛,她慌忙喊男人。男人隔几分钟进来看她一下,一看她喊疼,跳起来就往妇联家里跑。不一会儿,妇联领着村里的接生婆就来了。
陈仁玉是生过的人了,疼了半个小时,胎儿就出来了。
她问,婶子,看看是个啥?
接生婆说,真亏,是个男孩。
陈仁玉的心顿时凉飕飕的。
她男人说,现在还问这干啥。
妇联说,就是。
男人把接生婆丢在尿桶里的东西收拾好,拎起来往村子南边的沟渠走去。刚出门口,天上就亮过几道闪电,紧接着,一阵雷声轰隆隆从耳边掠过。老天爷被撕了个大口子,劈里啪啦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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