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问柳先生者曰：“先生貌类学古者然1。遭有道，不能奋厥志。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2。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他人有恶，指诱增益3。身居下流，为谤薮泽4。骂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无谪。遇揖目动，闻言心惕5。时行草野，不知何适。独何劣耶?观今之贤智，莫不舒翘扬英6。推类援朋，迭足天庭。魁礨恢张，群驱连行7。奇谋高论，左右抗声。出入翕忽，拥门填扃8。一言出口，流光垂荣。岂非伟耶!先生虽读古人书，自谓知理道、识事机，而其施为若是其悖也。狼狈摈僇9，何以自表于今之世乎?”

　　先生答曰：“敬闻命。然客言仆知理道，识事机，过矣。仆懵夫屈伸去就10，触罪受辱。幸得联支体、完肌肤，犹食人之食、衣人之人、用人之货，无耕织居贩11;然而活给羞愧恐栗之不暇12，今客又推当世贤智，以深致诮责。吾缧囚也13。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愿客少假声气，使得详其心、次其论。”

　　客曰：“何取?”

　　先生曰：“仆少尝学问，不根师说14，心信古书，以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当世急务15，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息，挺而行，踬而伏16。不穷喜怒，不究曲直17。冲罗陷阱，不知颠踣。愚蠢狂悖若是甚矣，又何以恭客之教而承厚德哉!

　　“今之世工拙不欺，贤不肖明白18。其显进者，语其德，则皆茫洋深闳，端贞鲠亮，苞并涵养，与道俱往;而仆乃蹇浅窄僻，跳浮嚄唶，抵瑕陷厄19，固不足以趑趄批捩20而追其迹。举其理，则皆谟明渊沉21，剖微穷深，劈析是非，校度古今;而仆乃缄钳默塞，耗眊窒惑22，抉异探怪，起幽作匿23，攸攸恤恤，卒自祸贼24，固不足以睢盱激昂25而效其则。言其学，则皆总揽罗络，横竖杂博，天旋地缩26，鬼神交错;而仆乃单庸撇莩27，离疏空虚，窃听道途，颛嚚蒙愚28，不知所如，固不足以抗颜摇舌而与之俱。称其文，则皆汗漫辉煌，呼嘘阴阳29，轇轕三光，陶镕帝皇30;而仆乃朴鄙艰涩，培塿潗湁31，毫联缕缉，尘出坱入32，固不足以摅擒踊跃而涉其级33。兹四者悬判，虽庸童小女皆知其不及;而又裹以罪恶，缠以羁絷34。客从而挤之，不亦忍乎35!

　　“且夫白羲耳之得康庄36也，逐奔星，先飘风37;而跛驴不出泥滓38。黄钟元间之登清庙也39，铿天地，动神祗;呜呜咬哇，不入里耳40。西子毛嫱之蹈后宫也，皦朝日，焕浮云;而无盐逐于乡里41。蛟龙之腾于天渊也，弥六合，泽万物;而虾与蛭不离尺水。卓诡倜傥之士之遇明世也，用智能，显功烈;而么眇连蹇，颠顿披靡42，固其所也。客又何怪哉!

　　“且夫一涉险厄惩而不再者，烈士之志也43;知其不可而速已者，君子之事也。吾将窃取之以没吾世，不亦可乎!乃歌曰：尧舜之修兮，禹益之忧兮44，能者任而愚者休兮。跹跹蓬藋，乐吾囚兮45。文墨之彬彬46，足以舒吾愁兮。已乎已乎，曷之求乎47。”

　　客乃笑而去。

　　1先生貌类学古者然：您看起来挺像学习古道的人。

　　2交游解散，羞与为戚：平日来往的人都离开了，羞于与你为伍。

　　3指诱增益：都算到你的头上来增加你的过错。

　　4为谤薮泽：

　　5遇揖目动，闻言心惕：遇到你向他作揖，都会斜着眼睛看你，听到你的声音，心里都感到害怕。

　　6舒翘扬英：英威倜傥。

　　7魁礨恢张，群驱连行：

　　8出入翕忽，拥门填扃：

　　9狼狈摈僇：身处不堪之境，被人嫌弃。

　　10仆懵夫屈伸去就：我糊涂无知，无论伸展还是隐伏，无论离开还是留下。

　　11无耕织居贩：不用做农商之事。

　　12活给羞愧恐栗之不暇：

　　13吾缧囚也：我囚犯一个而已。

　　14不根师说：不听从老师的教诲。

　　15不折之以当世急务：不务于现在大家所趋向的。

　　16挺而行，踬而伏：立身行事，俯身隐伏。

　　17不穷喜怒，不究曲直：不喜怒无常，也不追究根柢。

　　18工拙不欺，贤不肖明白：世道清明。

　　19蹇浅窄僻，跳浮嚄唶，抵瑕陷厄：

　　20趑趄批捩：

　　21谟明渊沉：很幽深，不易明白。

　　22缄钳默塞，耗眊窒惑：沉默不语，日以无知。

　　23抉异探怪，起幽作匿：探寻神秘之事，发现怪异之闻。

　　24攸攸恤恤，卒自祸贼：

　　25睢盱激昂：

　　26横竖杂博，天旋地缩：

　　27单庸撇莩：

　　28颛嚚蒙愚：

　　29汗漫辉煌，呼嘘阴阳：烂漫光耀，神奇变化。

　　30轇轕三光，陶镕帝皇：

　　31朴鄙艰涩，培塿潗湁：

　　32毫联缕缉，尘出坱入：

　　33摅擒踊跃而涉其级：奋勇一跃而达到水准。

　　34裹以罪恶，缠以羁絷：内有罪恶，外有束缚。

　　35客从而挤之，不亦忍乎：

　　36白羲耳之得康庄：

　　37逐奔星，先飘风：

　　38跛驴不出泥滓：

　　39黄钟元间之登清庙也：

　　40呜呜咬哇，不入里耳：

　　41无盐逐于乡里：

　　42么眇连蹇，颠顿披靡：坎坷不顺，困顿萎靡。

　　43一涉险厄惩而不再者，烈士之志也：

　　44尧舜之修兮，禹益之忧兮：尧舜的伟业，禹益的忧思。

　　45跹跹蓬藋，乐吾囚兮：这蓬蒿之中，是我快乐的囚牢。

　　46文墨之彬彬：写文章。

　　47已乎已乎，曷之求乎：算了吧，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对于柳宗元的这篇文章，主要是在词赋的创作上有这几个方面的特点：首先是它充分地体现了铺张扬厉，排比夸饰的特点。上溯辞赋的渊源，继承战国纵横家的说辞。本文第一大段“问者”诘难之语的句式、节奏和用韵的特点，作者答辩一大段德、理、学、文四个方面的铺排摹状，以下接连几个比喻的鲜明强烈，总之，在行文雄健恣肆这一点上，比起东方朔《答客难》和韩愈《进学解》，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次是在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刘熙载《艺概》说：“言骚者取幽深，言赋者取显亮。”辞旨显明而感情外溢，挥洒尽致，正是《答问》所具有的辞赋传统的方法。而本文自己的特色也可以说主要是两点：首先是明人郑瑗认为“《答问》效东方朔《答客难》体，然子厚之怼，不如曼倩之安。”东方朔清醒地看到强大的统一的汉帝国的现实与群雄角逐处士横议的战国截然不同，所以在滑稽之中透露着不满，又只好恬然安之。柳宗元在当时唐朝出现衰败的情况下以匡世济民为己任，有所作为而遭迫害，经历与处境的不公不幸，使他的怨怼之气不可掩抑，喷涌而出，正如他自己说的：“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对贺者》)《答问》正是以浩浩之文抒其戚戚之哀，所以，它比《答客问》沉挚动人。其次是本文篇幅较长而词句多古奥，理解诵读不易，所以它不如《进学解》的晓畅而亲切，其流传与影响也就逊色了。故而当我们讲这篇文章与韩愈的《进学解》一起来读时，就能更加准确地把握它的特点与内容，也更加有助于我们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