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把那座山峰叫作“白云钓”,他们说,天气晴暖的时候,山神会坐在峰顶,甩开长长的金色钓竿,垂钓半山的白云。此刻,白云底下已经聚满了翘首以待的村民,火红的年礼在他们手中绵延成海,像提早开放的杜鹃花——他们在等待山神的使者。
这座雪山脚下的小小村落,一切生计都来自雪山的恩赐。山神仁慈,从不接受丰厚的供奉,只在除夕过后的早上派一只白鹿下山,接受饱含着村民们挚诚祝愿的年礼。
村民们把年礼一一挂上鹿角,也把山下温暖的烟火气送上云端。
呦呦的鹿鸣声穿透云雾,回荡在群山之间。
等待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唯有清越的蹄音春鼓般一声声敲打在下山的石径上。
与往年一样,白鹿在欢呼声中徐徐跑下山,它先是挺直身躯,向人群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屈起前腿,温顺俯身,低垂下鹿角等待人们献礼。
孩子们围住白鹿,踮起脚尖,争相把年礼往鹿角更高处挂。白鹿好脾气地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温柔得像四月的风。
绿萝最后一个来到白鹿身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愿再和别的孩子一起系年礼。
在那些喜悦和热闹面前,她的忧伤和孤单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她都不知自己手中的年礼里究竟装着什么祝福。当别的孩子说着吉祥话系上年礼时,她只能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生硬地解释:“这是妈妈的年礼。”
就在五年前的今天,绿萝的哥哥冬青不见了……
冬青很温柔,从不大声嚷嚷。
冬青爱发呆,爱把下巴抵在窗台上,对着窗外想心事。
虽然冬青出走那年绿萝只有两岁,但从记事起,“冬青”两个字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她的生活。绿萝揉揉冻得发僵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妈妈的双眼日渐黯淡,只有冬青的名字才能让它们焕发神采,也只有冬青,才能让她的病好起来。
仁慈智慧的山神,一定知道冬青的下落。
送年礼的人群散去了,没有人发现,小姑娘绿萝已经悄悄跟随白鹿进了山……
上山之前,绿萝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真正站在山神面前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您认识冬青吗?他是我的哥哥。”绿萝听到自己开了口,“五年前的今天,他从家里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我知道冬青在哪儿。”山神说道,“我可以帮你。可是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帮我照顾我的鹿,不用太久,七天就行。它最近心情不太好。”
绿萝照顾着白鹿,忍不住跟白鹿说起话来:“你知道吗?我常常觉得妈妈是我从冬青那里偷来的。节日里,第一个摆上餐桌的总是冬青爱吃的点心;好天气时,拿出来晾晒的总有冬青的衣裳;冬青种在屋前的太阳花,被妈妈打理得一片坏叶都没有。妈妈总是偷偷哭泣,为了冬青……”
白鹿垂下头,轻轻拱拱绿萝的脸颊。那温暖的气息,是绿萝从来不敢期盼的。
绿萝捏捏酸涩的鼻尖,对着白鹿绽开笑脸:“我不生冬青的气,一点儿都不。我只气自己不如冬青,不能让妈妈开心。”
白鹿摇摇头。
雪山上的七日转瞬即逝,白鹿低吼着冲进门,叼住绿萝的衣领就往外拖。
匆忙间,绿萝一把抓住手边的草垫。哗,草垫被扯开,一个小小的匣子露了出来。匣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套男孩的衣裳,领口、袖口都绣着漂亮的银色云纹。妈妈说,冬青离家那天,就穿着一套他最喜欢的云纹衣裳。
“……冬青?”
白鹿的双眼早已蓄满泪水。
这就是冬青不能回家的原因——他被变成不能说话的白鹿,留在了冰冷孤寂的雪山上。
冬青经历过两次大雪。上一次,就在他离家的那天。那天早上,妈妈给他和绿萝都换上新衣裳,准备漂漂亮亮地一起为山神敬献年礼。
“今年是我系年礼吗?”他问妈妈。
“绿萝系,绿萝系。”绿萝抢着回答。
“冬青是哥哥,就让妹妹系,好不好?”妈妈疼爱地看着绿萝。
“可去年就是您抱着绿萝系的……”冬青的抱怨卡在了喉咙里。
总是这样!
“唱歌不要太大声,绿萝在睡觉。”
“窗子不要打开,绿萝会着凉。”
“玩具收起来,绿萝会绊倒。”
“你是哥哥,怎么能跟妹妹计较?”
他已经烦透了这一切!
绿萝捧着年礼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挑衅似的挥挥圆滚滚的胳膊:“绿萝系,哥哥不系。”
冬青突然没了理智,一把夺过绿萝手中的年礼:“我偏不让你系!”
绿萝站立不稳,一头栽向身旁的火炉,重重磕在炉角上。没等冬青反应过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经穿透屋顶。
“出去!不叫你不许回来!”看着脸色铁青的妈妈,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那天的雪可真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冬青站在屋檐下,听妈妈翻箱倒柜地为绿萝找药包扎,哄绿萝睡觉,抱着绿萝唱歌……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一定久到足够让妈妈想起他,叫他回去——可妈妈没有。
冬青冒着鹅毛大雪攀上山顶,手脚在冷风中失去了知觉,心中的寒冷更甚。所以,当山神带着一份契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答应了。
“我愿意接替之前的白鹿,做您的信使,为期五年。五年期满,我的妹妹绿萝将从家中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声音,冬青仍感到不寒而栗。
山神召唤出一个羊皮卷,用两根手指轻轻掸了掸:“冬青呀,你妹妹对我有点儿误会,她以为是我强迫你做我的信使……”
说完,他伸手点了一下白鹿的咽喉。冬青感觉喉咙一阵发热,听到自己发出了人声:“我自愿做您的信使,永远做您的信使,请您放绿萝回家吧。”
“我不回家!”绿萝站在山神与冬青中间,轻轻把冬青往后推了推,“山神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变成鹿,留在山上为他迎年礼,你就可以下山去。冬青,妈妈在等你。”
冬青扭头看着山神。山神抖抖羊皮卷,耸肩一笑,似乎在说:“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一阵绝望让冬青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
五年前,他上山,签订契约。
五年后,绿萝上山,签订新的契约。
两份契约的内容似乎完全相同,却又截然相反。约定的条件即将达成——以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
“绿萝,听话,回家去。”冬青用角推着绿萝往外走。
“冬青,听话,回家去。”绿萝反抗着,“妈妈更爱你,如果我们俩只能回去一个,那当然是你。”
“以前我也以为妈妈更爱你,我是多余的。”冬青仿佛又看到那个额角有疤的小女孩把妈妈的年礼系到鹿角上……
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夜,他攀上山顶,对着山下低鸣,想念妈妈。
“你回去告诉妈妈,我现在过得很好,让她安心。”冬青吞下一口泪水,“等到来年,她可以跟着你一起来……给我系年礼。”
“不错的主意。”山神拍了拍手,“可是,契约怎么办?这上面可清清楚楚地写着小姑娘不能回家。”
“我来帮您想办法。”冬青猛地越过火炉,咬住山神手中的羊皮卷,狠狠投入炉火中。
时间仿佛停滞了。
“小姑娘,这可不能怪我。”山神尴尬地咳了两声,“契约毁了,你哥哥冬青,他只能……”
“只能一直做一只白鹿了。”冬青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低语道,“但他的妈妈和妹妹都爱他。每年,她们都会准备好最红、最漂亮的年礼,为他祈求平安。他很快乐。”
雪后的夜似乎格外静,下山的路似乎格外长。
送妹妹下山的冬青,想不出有什么话能打破这尴尬的沉默。能这样驮着绿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夜的小路上,于他而言,已经是太过奢侈的恩赐。
绿萝哭累了,在冬青脖子后面轻声打起了呼噜。
月光穿过低垂的云朵,落在柔软的雪地上,映出兄妹两个小小的影子。
地上的鹿影不知何时已变成人形。
冬青有些发愣。
小的时候,他总相信下大雪的日子会有好事发生。
一阵山风拂过乱石丛,发出滑稽的低鸣,像山神狡黠的笑声。
“谢谢您,山神爷。”冬青对着风吹来的方向默念。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幸福。
背上的女孩还在熟睡,而妈妈,在等他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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