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以人恶其寒而辍之,年年四月都很残忍,都最难将息。在我居住的地方,几乎无处可逃遁,恨不得昏迷一个月,待到五一以后醒来。不过,挨到四月中旬,一楼的阳光房便成为唯一可待的地方。
夫阳光房,乃是当年装修时一个无奈之举。不单我们无奈,据说建筑师也曾无奈,这是卖房子的李某告我们的。那地方原是进门前一个台基,门的上部有檐,而其他地方是一个露天的水泥框。老李说的多半是实话。因为这房子是清华学生设计的。当初房产还无气候,但此处建房者已有了足够的狡猾。请清华学生来设计,实在是惠而不费的事。学生嘛,未能完善,空在那儿就得了。所以这院子的每幢房子,都有这么个空缺,类似软件中留下的BUG。既如此,就给了每位装修者以逞能的机会。有人造了尖顶,有人建了罗马柱。我们图实惠,索性焊了钢架,买了两大块玻璃做墙,一面装了防盗门,上覆以遮光板,形成一间约十方平米的透明屋子,以作为进入内室前的过渡。原以为过渡阶段不过是个换换鞋子的地方,不料,它却成了每年四月唯一暖和的地方。阳光一早由东窗照入,一直到滑向西方,始终有直线照进这里。室内温度只有12度,这地方则有二十多度,赶上好阳光,能达到三十度以上。所以屋里冬天,这里则跨过两季,四月中旬即差不多进入了夏季。我们在这儿放置了一副桌椅,每年总有一两个阶段在这儿待着。
总的来说,这套房子像陷阱,像套狼的套子,像老鼠夹子。我们跌入已经整十五年了。早想逃离,总没机会,到房产中介处登记出售,嗅觉灵敏的商人都不知道,这条空空如也的大道上,竟有此居人之所。就连离我们院子不足五百米的政府,都不知道我们这块儿归哪疙瘩管。简直是“天道周星,物极不反”,毫无指望。到如今,好坏没法子,走是走不了了,只好尽量安心在这上不接天,下不挨地的地方,自我囚禁着。望家乡,或望任何地方都觉路远山高,自我感觉像不归的壮士。
独自坐在透亮的阳光房里,必须得有一件道具,不然太像陈列在橱窗里的呆子。虽然外面一般没有路人,我每次枯坐于此避寒时,都要取本书来。其实在刺眼的阳光下看书很不适宜,但没有办法。除非对面有个陪伴者,可以一同喝茶聊天,得以既享受阳光,又比较体面。自我感觉立地就不呆了。
三十年前,我的邻居王先生得了脑血栓,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该病患者。半身不遂而且丧失了语言功能。其家人便常将他移至阳台上坐着。王先生不会说话了,便总哭;脆弱到见不得任何熟人。其实,哭是他唯一的交流方式,也许含有悲伤,更多是百感交集。但正常人见不得,往往会跟着落一场泪。所以从他家阳台上走过的熟人,一般不敢与他对眼,看一眼老王在那儿坐着,立刻转过头去,免得撩拨出双方一场伤心。我的阳台恰在他隔壁,且兼作厨房,无可避免地得在那儿待着。为了不激起老王的哭,也往往得使个道具,常常是手拿一把炒菜铲子,老王愣愣地看我们在炒菜,便不至于心潮起伏,能够平静地呆坐。
如今我弄本书在阳光房做幌子,也因自我感觉像老王。我虽然没到哭的程度,但笑的功能大损。见到熟人可能会让别人感到冷淡,便总埋着头。书摆在那儿,往往不看也看,而且只能闭住一只眼才能聚焦。日子久了,虽然看得不易,也颇看完了几本厚书。在纯粹假装看书的时候,总在回忆。不由然忆起与我共同在这儿聊天的人。也是这个季节,能与我一同待在这个地方的,除了家人,就是几个保姆。照顾我时间最久的小宋没在这儿多待,那六年我们住在城里。返回来,在这一时节与我在这里待过的是一位高中毕业的女孩。在她还没来得及讨厌上这地方的时候就离开了。所以,也许只有她,对这地方还不至于感到腻味。那年春天,我坐在这儿不需要任何道具,喝着茶,听她讲她自己的故事。她讲得十分投入,不时问,还有件事要不要听?我当然巴不得她一直讲下去。这孩子来自大山,对城市有些神往。自己觉得这一番经历对她有意义。碰巧的是,恰在此时,我们翻修了阳光房的门窗。她兴致勃勃,参加了从购买到安装的全过程。幸亏如此,所以或许只有她,对这个地方,保持了较好的印象。
另有个更小的孩子,五岁失母,令人同情。小马和我想,她如果在这儿待着,我们愿以父母之心好好待她,不料这孩子心不在焉,陪我坐也是干坐,时时只想找个理由远走高飞。后来在陪我到太原时,干脆什么理由都没想出来就溜走了。
在阳光房里想到更多的是俊丽。当时我们刚入住。她是在我生病出院时来的。天天在我未进入阳光房时,她就为我放好了茶,并将道具:一本《大学微言》放在桌上。也许我天天在阳光房待着的规矩,就是她帮我形成的。她并不与我聊天,也不陪坐,把我安顿好,就去干活儿,或者安静地在什么地方坐着。她在这儿干了三四年。我休息完病假就上了班。一整天家里就她一人。也许她自己就坐在阳光房里想事。只有在我们加班到夜间十点还没到家,她才给我们打个电话。在我们实在吃不消,搬进城里后的一周内,她父母叫她回家成亲。谁料未几年,传来她的死讯。死于煤气中毒。
在阳光房待过,而已经离世的还有孙老师夫妇。那年也是四月,本来我们应该好好尽地主之谊的,但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小马病了,且急而凶险,立即住院手术。我们让小予和小宋来陪孙老师一家。当时,京华把她妈妈和哥哥也接来了,据说,他们一家天天就围坐在这阳光房里取暖。我们现在坐着的桌椅,还是当年他们修好的。但在不到两个年头内,他们夫妇俱亡。让我如今在此避寒时,还不时黯然神伤,心里感到深切的凄冷。
小马上班的时候,我不去阳光房,因为下不了楼,也因为其境过清。
这座当初清华学生设计的房子,岂止阳光房这么一个漏洞!其最大的bug是压根就不该建。住了很久,所谓业主才知道,这地方不过是一位悍妇的饭碗。该悍妇指着我们这十几户人家过她的后半辈子,抽骨吸髓的毫无章法,高喉咙大嗓门地颐指气使,她认为这小区是她的,而我们不过是她的佃农。今年四月格外冷,终于在一个没好气的上午,我将闯入阳光房的悍妇痛斥了一顿。和煦的阳光房里留下了罕见的斗争气息。在与悍妇大吵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也许并不需要道具,我还会怒气冲冲,还有大吼和激辩的能耐。起码并不如我内省的那样呆。
凶巴巴地坐在四月的阳光房里,脸上生动了一些。身后屋子里寒冷彻骨。但这个高温到快要爆炸的阳光房有什么意思呢?
我好像枯坐在赤道上一个十平方米的孤岛,世界与我全无关系,其他地方很冷,我当然不冷,但该走的都走了,去而不返,一如我的在而不去。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万里之外。除非我自己发现了放逐之美,阳光的东升西入,院里的花开花落,实在是太过单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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