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小怜，北齐后主高纬的妃子。她的出现使“玉体横陈”成为一个著名的香艳典故。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情色暧昧扑面而来，特别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如果是现在，她完全可以做人体模特，而且，她还得感谢为她做“广告”的诗人李商隐。然而，追根溯源，“玉体横陈”一词并非李诗人的独创，早在汉朝时大才子司马相如的《好色赋》里就有“花容自献，玉体横陈”的句子。

　　曾经看到一篇写冯小怜的文章，标题很吸引眼球：《玉体横陈：史上最早打造女体宴的风流荡妇》。一路看下去，发现今人的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然而要说她是最早打造女体宴的女人，可以说冤枉了她。

　　何谓“女体宴”?按一般人的理解，就是女人将自己的裸体当成用餐的器皿，让男人用餐。其实，冯小怜没做过这事，史书上记载，高纬宠爱冯小怜到了无以复加的亲密程度，两人同吃同睡，“坐则同席，出则并马，誓同生死”，上朝要抱着，出门搂着，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反正，哪里看得到高纬的身影，哪里就觅得到冯小怜的芳踪。

　　高纬爱冯小怜几乎超过了一切，但说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让冯小怜脱光衣服躺在“隆基堂”上，以千金一观的票价，让有钱人一览秀色，应属后人杜撰。

　　高纬再怎么糊涂再怎么变态，对冯小怜这个尤物，他还没有大度到与其他男人共享的地步。而且说冯小怜是“风流荡妇”，也并不准确，在做高纬的妃子的时候，她没有勾搭上别的男人，要知道，历史上给皇帝戴绿帽子的女人大有人在。后来，她被迫改嫁时，也没有发生什么风流韵事。

　　后人都认为冯小怜是风流荡妇，可能潜意识里隐含着一种逻辑推理：冯小怜是亡国祸水=冯小怜是坏女人=冯小怜是风流荡妇。

　　在我看来，冯小怜不过是一个“无知女生”，正巧遇上了高纬这个“坏男生”，于是，以整个国家为代价玩了一场游戏。这场游戏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爱情，但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则是毁灭性的恶作剧。

　　不知道冯小怜的真实年纪，连她的真实出身，也不知道。她似乎是孤儿，没有父母，连亲戚也没有。帝王宠幸某个女人到达极致时，一般会将恩泽播及她的家族。高纬独宠冯小怜，没听说过她的父母兄弟或者亲戚因她飞黄腾达。

　　冯小怜是高纬的皇后穆邪利的婢女，而凑巧的是，这位穆邪利曾经也是皇后的婢女，那位皇后就是高纬的“元配皇后”斛律氏，斛律氏的父亲被诬谋反处死后，她自然被废掉。后来，高纬看上了斛律氏身边的小丫头穆邪利，将穆邪利立为皇后，然而时隔不久，高纬又厌倦了穆邪利，注意力转向了曹昭仪姐妹。姐妹俩都是琵琶高手，而他自己，也是一琵琶发烧友，特别喜欢弹一首名为《无愁》的琵琶曲，民间都称他为“无愁天子”。

　　于是曹家姐妹成了穆皇后巩固地位的心头大患，好在那位姐姐由于使小性子，惹得高纬动怒，让高纬派人剥去了面皮，赶出宫去，算是少了一大威胁。做妹妹的可是乖巧邪媚多了，把高纬迷得五迷三道的。穆皇后就诬陷曹妹妹搞巫蛊术，高纬也没有明查核实，估计是对这位曹妹妹也厌倦了，将曹妹妹赐死。

　　但高纬的心还是没有回到穆皇后身上来，他又迷上了一位董昭仪，穆皇后对董昭仪恨得咬牙切齿，自作聪明地打出了一张牌：选在五月五日这一天，将身边的美婢女冯小怜送给高纬，用冯小怜离间高纬与董昭仪的感情。至于挤走董昭仪之后怎么办，这位“女间谍”会不会取而代之，她可没多想。

　　二

　　《北史》记载冯小怜“慧黠，能弹琴，工歌舞”。如此聪明而且才情出众的女子，出身不明，极有可能是在妓院接受的专业文艺训练。之后，由于色艺双绝，有人将她从妓院中赎出来，再送到穆皇后这里来。

　　高纬见到冯小怜之后，真的是相见恨晚，这位十二岁即登上帝位的“无愁天子”，似乎找到了一个最佳玩伴，愿意将一个国家拿给她玩。

　　高纬为什么痴迷冯小怜?

　　比较流行的类似野史的说法是，冯小怜按摩手法极为高明，她的那一双绵若无骨的小手，仿佛有一种天生的魔力，在高纬身上揉捏、擂击、滚动、敲打，侍候得他舒坦无比;又有一种说法，说她的玉体达到最佳的黄金分割比例，冬天软如棉花，夏天滑润如玉，床上技巧特别高明，令高纬沉溺男女欢情不能自拔。

　　这些说法，姑且存疑。《北史》以“慧黠”二字来形容冯小怜，还没说她漂亮呢!《隋书》中的记载似乎客观一点，说冯小怜“慧而有色”，也就是有几分姿色，但是想一想，穆皇后能拿冯小怜去与董昭仪比拼，想必冯小怜一定是位绝色美女。

　　史书上没有渲染冯小怜的美，可能与史书作者的政治倾向有关，如果认定了冯小怜是一红颜祸水，即使长得再美，也不能表扬啊!

　　像史书上渲染张丽华的美，哪一个男人抵挡得住啊：

　　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特聪惠，有神采，进止闲暇，容色端丽。每瞻视盼睐，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阁上靓妆，临于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

　　想必冯小怜的美，应该与张丽华有一拼吧?假如天资聪颖的她真的是出身娼家，没有受到诗书礼仪、人伦道德的教化，就只有一种事业可做了，那就是调动身体的一切潜能，讨男人喜欢!

　　如果遇上一位不算太坏的男人，冯小怜也不会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坏女人”。

　　偏巧她遇上的这个男人，也是个没有家教的“坏男生”。那就很危险了。

　　高纬十二岁做皇帝，死时也只有二十一岁。他母亲就是史上臭名昭著的胡太后，一个觉得做妓女比做皇后更幸福的“奇女人”。胡太后盛年只知道到处找情人，如饥似渴地满足无边无际的情欲，自己的私生活都一塌糊涂，哪里有时间去关心小高纬的成长?

　　荀子说，“性本恶”，加上高纬身边没个好人引导，他就像一匹脱缰之马不走正道，拼命使坏，从变态与残暴中获得乐趣，将别人的痛苦当做高级享受。

　　遇上公马母马交配，高纬专门搭建房子摆好食物观看;他仿造村落，扮乞丐，穿着破衣烂裳乞讨，他仿造集市，扮作小商贩，做买卖，他还仿造城池，使手下人穿黑衣扮作敌兵，他带着兵士，亲自攻城，导致“敌兵”大面积死伤;有一次他外出游玩的时候，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太糟，将随从官员六十人赐死;他以杀人为乐，有时竟亲自操刀剥皮;他让人在浴桶中洗澡，突然放进无数毒蝎，咬得人悲惨呼号，奄奄一息……

　　遇上这样一个心智不健全的“坏男生”，只受过歌舞专业训练的小美女冯小怜能干什么?是给“坏男生”高纬上政治思想课，还是用爱去感化他教育他，让他“脱胎换骨”?

　　在男人主宰的社会，强权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魅力，在无知的冯小怜眼中，高纬无疑是具有强大魅力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愿意将一个国家送给她玩，和她一起玩，她怎能不忘乎所以，得寸进尺，最大限度地发挥她的破坏性呢?

　　公元576年，北周的军队攻打平阳，高纬带着冯小怜在晋州的附近三堆打猎，晋州那边传来平阳告急的消息，高纬想率大军去救，冯小怜不让，她玩兴正浓，向高纬撒娇要“再杀一围”。结果，等到高纬带着军队赶到晋州时，平阳已经陷落了。当时，冯小怜不离高纬左右，有人认为带着妇人出征不吉利，高纬却说：“只要小怜高兴，战败又何妨!”

　　高纬的军队挖地道攻夺平阳，十分卖力，眼看平阳就要被夺回来了，高纬却不让将士们再攻了，因为他要召冯小怜来观看这个胜利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显现自己作为男人的英武，而冯小怜呢，也要在高纬和全体将士面前显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妩媚风情，要精心梳妆打扮了才肯来。等到她妆点完毕，雕琢好那张粉脸，扭着小蛮腰姗姗而至时，北周的将士已经用木头塞好了城池，城池牢不可破了!

　　无知者无畏。

　　女人是怎么变坏的?都是像高纬这样的男人宠出来的。

　　高纬拿自己的江山宠冯小怜，冯小怜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撒起娇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攻夺平阳的第二天，北风怒号，雪花纷飞。这对远道而来的北周军队的确不利，而对于准备充足的北齐军队则刚好相反，但“军事盲”冯小怜却认为天气不佳不适合作战，要求暂停攻城。其实，称她为“军事盲”都高估了她，我猜想当时她对高纬是这样撒娇的：“亲爱的，天太暗了，我看不到作战的场面，能不能改天让他们再战啊?”高纬当然同意，然而，等到天气晴好之后，北周武帝已亲率八万大军赶到了平阳。

　　两军决战，都是天子督阵，高纬的北齐军队也不示弱，奋勇拼杀，高纬和冯小怜并马观战。忽然，北齐军队东翼阵脚略有退却，冯小怜花容失色，原来打仗一点不好玩!她惊慌失措地大叫：“大军败了!”

　　高纬要和冯小怜一起逃走，手下将领谏劝道：“两军交战，以退为进，战之常事。陛下如果马足一动，军心就会溃散!”高纬不听，带着冯小怜狂奔出逃。北齐军队哪还有斗志?兵败如山倒，一万多人被杀死。

　　高纬带着冯小怜跑到洪洞，大概是逃跑时将发型、妆容搞乱了，在帐中停歇下来的冯小怜迫不及待地开始涂脂抹粉，不料随从告知追兵来了，冯小怜与高纬连忙再跑。其间高纬心血来潮，竟让太监化装到晋阳去取皇后的服饰，在逃跑的路上临时封冯小怜为“左皇后”，冯小怜穿上皇后的服装，像服装模特一样在高纬的面前摆Pose，两人欣赏够了，才接着逃跑。

　　高纬回到晋阳之后，北周军队乘胜追击，包围了晋阳。按道理，这样的包围并不明智。因为晋阳是北齐重镇，粮草兵器充足，城高壕深，守备森严。而北周的军队在冬天远道而来，粮草给养、防寒衣物等都是大问题。固守在晋阳城内的北齐军队完全能以逸待劳，要不了多少时间，城外的北周军队就会自动撤走。

　　又是这冯小怜，听说“晋州城西石上有圣人迹”，要前往看风景。高纬恐怕城外敌军的箭伤到了冯小怜，就把用来攻城的木头造了一座天桥，这座天桥很高，远在敌军射箭手的射程之外。高纬与冯小怜就经常以“察看敌情”的名义，手挽着手悠闲散步，欣赏风景。

　　可能是风吹雨淋的缘故，有一天夜里，天桥忽然垮了，这本是正常现象，冯小怜吓坏了，认为是不祥之兆，一再要求高纬放弃守城，于是高纬放弃了晋阳，回到邺城。

　　在邺城，高纬的亲妈胡太后回来了，高纬像没看见一样，根本不理她。听说冯小怜驾到了，高纬急不可耐地凿开城北大墙，出外十里迎接。

　　由于冯小怜的瞎指挥，北齐陷于被动地位，不过，北齐底子比北周要厚实，如果能鼓动将士全情投入战斗，收复失地、战胜北周，也不是难事。齐国有一位谋臣认识到这一点，就请高纬向守城将士发表演讲，鼓舞军心。这位谋臣还写了篇特别煽情的讲话稿，要高纬背熟后演讲，劝他在演讲时慷慨流泪，以此感动激励士兵。也就是说，做做秀也可以。

　　然而，哪里想到小皇帝高纬，面对十几万神情肃穆的将士，竟然忘了演讲词，连自己都大笑起来，身边的太监幸臣也跟着大笑。将士们失望而愤怒：“连皇帝都笑成这样，我们急什么!”

　　三

　　后来高纬与冯小怜双双被北周军队俘获。高纬被押到长安，周武帝宇文邕网开一面，封他为“温公”。一天见不到冯小怜，高纬就坐卧不安，因此，这位亡国之君厚着脸皮向周武帝乞求，要对方将冯小怜还给他，宇文邕笑道：“朕视天下如脱屣，一老妪岂与公惜之!”

　　天下就跟脱下的鞋子一样，一个老太婆我还舍不得还给你吗?这话说得大气豪迈，不过胜王败寇，这话也只有宇文邕能说了，将娟美如花的冯小怜说成是老太婆，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屑：什么玩意，让你高纬魂牵梦绕，我还瞧不上眼呢!

　　半年后，有人诬高纬谋反，他终究没能逃脱一死，死时二十一岁。说来说去，宇文邕还是对他不放心，不斩草除根，就睡不着觉。

　　由于生活无着，高纬的母亲胡太后，还有他的穆皇后，竟然双双做了妓女。胡太后到青楼从业后，生意奇好，她兴奋地对穆皇后大谈心得：“现在看来，当娼妓比当皇后快乐啊。在皇宫里是几百个女子侍候一个男子，现在是一大帮子男人侍候我一个，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天道轮回啊!”

　　冯小怜可不愿做妓女，她也不能做妓女，她被宇文邕赐给了北周的代王宇文达。为什么独独要赐给宇文达呢?宇文邕认为冯小怜善于迷惑男人，一般的男人根本招架不了，搞不好就会影响家庭团结。而这位宇文达呢，绝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干部，清正廉洁，家无余财，且不好女色，身为王爷，家中的侍姬不过几个人。

　　按一般常理，不管冯小怜再怎样卖弄风骚，这样一位“好男人”，应该不会像“坏男生”高纬那样犯傻吧?事实证明，不管是混蛋还是英雄，还是像宇文达这样的所谓“好男人”，谁都难过“美人关”。冯小怜一进宇文达的家，大概还没怎么施展风情，宇文达就全军覆没了，他的正室李氏完全被冷落在一旁。后来，冯小怜继续挤兑李氏，向宇文达吹枕边风，说李氏的坏话，这李氏就差点活不下去，只求一死了。

　　对高纬，冯小怜还算有点良心，一次，她弹琵琶断了弦，忽然想起“无愁天子”高纬对自己的万般宠爱，想起往日的纵情与欢乐，她即兴吟了一首诗，后人题名为《感琵琶弦》：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看来，真是“忧愤出诗人”啊，曾经那般无知的冯小怜，遭遇人生的重大变故后，诗也可以写得这样好。

　　几年以后，北周丞相杨坚篡了周静帝的位，是为隋文帝。杨坚对宇文氏大开杀戒，可怜“好男人”宇文达被腰斩，冯小怜被杨坚赐给宇文达正室李氏的哥哥李询。

　　这下子，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想当年，你冯小怜将我妹妹整得那是怎样一个惨，今天，还有你的好日子过吗?

　　李询根本不把冯小怜当回事，让她穿着下人的衣服舂米。以前，高纬宠冯小怜铺张到什么程度?史书上记载：(高纬)选彩女数千，为之(冯小怜)羽从，一女之饰，动费千金。现在李询一下子把冯小怜打回了婢女的原形，俗话说，由奢入俭难，但这种由天上掉地狱的落差和屈辱，冯小怜也还能忍受。只是李询的妈妈看到冯小怜，就想起当年自己女儿的悲惨处境，为替女儿报仇，她逼令冯小怜自杀。

　　就这样，一缕香魂，飘飘悠悠，随风而逝。如果真的有灵魂的话，冯小怜应该去找地下的高纬团聚，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坏男生”才真正爱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