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夏天的一天上午,老家来人了。
老家并不太远,从高平驱车大体就是一支香烟的工夫。路虽不远,但心路太长,对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生活、工作的人来说,家乡就是孩提时代的人和事,就是长大后每年两次的回家:或为鬼事——清明节上坟烧纸;或为人事——正月里回老家走亲戚。单纯回老家转转的冲动还真不是太多。并且每次回家,行色匆匆,看到车窗外倏然掠过的面孔,既熟悉又很陌生:熟悉得有些亲近,陌生得有些尴尬。所以每次老家来人,听着他们用地道的家乡话慢慢说着老家的人和事,我都会耐心地听,间或用记忆织成依稀的生活片断,细细咀嚼。
二
这次老家人和父亲谈论的话题是:修庙。
老家有两座庙,一座在村中间,村里人称为前庙;一座在村子北头,村人称为后庙。前庙规模较小,一方小小院落,四合院形式;后庙则较大,两进院落。小时候,前庙是被当做大队部。傍晚时分,每每队部的大喇叭响过后,队长们就会集中到庙里开会。前庙院子虽然很窄,但是庙外临街,场地很大,庙院门口一溜的青石圪台,被人摩挲得溜光,大家就一堆一堆或蹲或坐在那里,听着屋子里干部们断断续续的讲话,发发议论,言论肯定是和干部打别相戗的。说到趣处,不时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后庙就是我们学校,分为上下两院。下院的东西廊房是低年级,上院是高年级,连接上下院落的是青石条做斜边的一溜台阶,大约五六级。每当放学,高年级的男学生喜欢俯冲几步,张开双臂,两脚顺着斜边的青石稳稳当当滑下,然后就站在低年级同学堆里了,那个“能能劲儿”让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同学认为真是厉害。
父亲参加工作前就曾在村子里做过事情,以后对家乡的事情也十分上心。做了一辈子企业领导,每当家乡有事,大到老家兴办企业、外出务工,小到邻里纠纷,村里人总是愿意找他,而父亲也总是乐于助人,所以在村子里享有很高的威望。若是邻里之间或亲戚之间发生纠葛,父亲听说后,往往是让人捎话回去,就能息诉罢争,很给父亲面子。这次和往常一样,父亲对老支书和老村长的工作表示支持。不一样的是,这次除了道义上的支持外,还表态要慷慨解囊捐资助庙,临出门时又向村人交代:“前庙开光时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作为大队部所在地,前庙就是我们村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谓政治中心,因为这里有广播室,大喇叭,隔三差五的队长开会。所谓经济中心,不仅仅因为这里可以兑换粮食,分发猪肉,还是全村饭菜质量的评比台,赵树理先生在《李有才板话》里描写的“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东头吃烙饼,西头喝稀饭”,那样的生活场景我们村也一样有过。前庙门前的饭场就是各个生产队经济水平的比试场,散场时总有人发出许多牢骚,此刻最郁闷的莫过于队长媳妇了。至于文化中心,大队部每天都有定时的报纸、信件出出进进,还有冬天上午的日光浴和夏天傍晚的休闲,张家长李家短的道德评价、文化信息的交流、放电影之前的儿童嬉戏。现在想想,前庙墙根儿是老家最具人气的地方。
前庙也是儿童快乐的天地,小时候并不觉得庙宇有多么的神秘和恐怖,夏天的傍晚躲在大门洞后面“藏猫猫”,或是正晌午紧贴在四根石柱后面嬉戏,想起大人曾说过在门后这个狭窄的木楼梯上曾经出现过“只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事件,或是一袭白衣无头无脚袅袅娜娜地飘下楼来,由不得头皮发麻,心头一紧,找个理由,赶紧折回家中。参加工作后,每次下乡,总是要到村子里寻访古庙,或是观赏老房子。看得多了,自然就有一些认识。
三
在高平农村,可以说是逢村必有庙,或在村中,或在山上,依我对旧时代农村生活的观察和理解,庙宇就是村民的文化之根。几乎可以推断,很难想象,旧时代农村的文化生活是什么样的:油灯豆光闪烁,昏暗的山村冷风飕飕,街上无声无息,巷子里除了一串碎杂的脚步踏过,引起一两声无聊的狗叫外,村子冰一般的孤寂。旧历年过了,闹腾的十五也过了,清闲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辛劳的日子就要开始了,忽然想起明天的明庙宇文化几乎囊括了旧时代北方农民的全部精神内涵。
天就是东村的二月二庙会,“二月二龙抬头”,在东村后面的龙顶山上,每年第一声春雷就是从那里响起的。过了东村会,就是三月初一西村庙会了,西村的庙会是很有来历的,因为这一天是龙王出行的日子,三里五庄的乡亲都要奔赴西村,带着柳枝帽毕恭毕敬等待着将龙王像从庙里抬出,为神像掸扫灰尘,一番跪拜叩首后,绕村一圈,视为行云布雨的。但唯独我们村子的人是可以不用下跪的,这是因为龙王爷是我们村的女婿,哪有长辈给女婿下跪的道理?为此我们村的人很是自豪,因了龙王,也很受其他村人尊敬的。
庙宇文化几乎囊括了旧时代北方农民的全部精神内涵。
庙宇文化的直接表现形式是赶庙会看大戏。小时候跟着大人赶庙会,真正目的还在舞台下面看热闹,看大戏后面放映的电影,并不关心庙在何处。后来在村头巷尾、山间阡陌多次穿行,看到庙门之上或宽厚或逼仄的舞台,才恍然大悟:唱大戏是祭奠神佛的一种形式,大戏是演给庙里的老爷看的。不过,大戏虽是演给神佛看的,若说悲情才子佳人,兴衰帝王将相,断桥相会、草桥结拜、牛郎喜会织女、沉香劈山救母等故事去古不远,神佛或许会喜欢,但是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演给神佛来看,就不知何意了。倒是台下的芸芸众生随着李玉和被捕牺牲,杨子荣百鸡宴胜利会师或悲或喜,端的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丝毫不管不顾神佛的感受。
依我浅显的认识,高平农村庙宇的布局还是有特点的。大体是村中多为道观,山上多为佛寺。我不知道这样的安排布置有什么规矩。以我自己的揣测,虽然道教山林鬼魅、神狐鬼怪,仍是入世的,而佛教更侧重于人生终极目的,是人生大智慧,是出世的。我奇怪家乡人对庙宇位置选择的高妙之处:近处是怪力乱神的领域,精神的实用性;而远处则是哲学的、玄妙的终极世界。因为这样的距离和农民的精神生活搭配非常恰当。听老辈人讲,前庙旧称“三关堂”,共拜奉了三位老爷,一为我佛如来,一为太上老君,一为孔老夫子,而后庙就在村边上,主要是佛教寺庙。依我对宗教教派的认识,各派教义基本是不完全相融的,但是敢将儒道佛三教统一起来“排排坐,吃果果”,让诸位神明彼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实在是家乡人的智慧。就从它们的位置排序来看也很有趣:中间位置是佛祖对人生极乐世界的召唤,左为神鬼残缺世界的弥补,右为入世的道德功名的激励。家乡人很是幽默,从对待宗教的这种“杂烩”态度可以看出家乡人思想情感中那种理性的、实用功能性特点,并没有麦加朝圣般的宗教意识那般狂热、那般纯粹。
听父亲讲,家乡的前后庙即使解放后还是存在了许多年的。每逢初一、十五或是庙会日,村子里的人都会进庙许愿或烧香还愿,那时前庙屋檐下的雕梁画栋十分精美,各色泥塑栩栩如生,墙上壁画活灵活现,有求必应,很是灵验。它的真正毁弃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所谓的“破四旧”运动中,泥胎像被推翻了,庙门口的精美石雕被凿掉了,墙上的壁画被锹铲去了。推翻塑像的人是我家邻居,那时他在部队当连长,一身戎装,血气方刚,回来探亲时听说家乡要破旧立新,就带头将绳索套在泥像脖子上,还在佛像头上撒尿,归队后不久就精神分裂了,被部队送了回来。家乡人都说,“活该,谁让他在老爷头上撒尿呢。”
四
在我所走过的村子,都有一个共同点:所有的庙宇解放后都被改做了队部或是学校,我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当年新政权整齐划一的改弦易辙,还是基层组织的不二选择,依我对村里老人的走访了解,这样的选择基本体现了三层意义:一是受当时农村经济条件所限,迫不得已;二是新政权如初生之阳,朗朗乾坤,对神鬼无所畏惧;三是彰示新政府的唯物主义立场,所以将神佛庙宇作为办公场所是十分正常的。不管当时人们如何选择,有两点则是可以肯定的:一,因了神秘的宗教文化的影响,庙宇一定是村子里保存最完好的建筑;二,历史地看,庙宇做了“启人伦、明教化”的学校场所,也许是庙宇的最好用场。具有对比意味的是,宗教教义的阐述和文化教育的方式并不相同,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和导引,教育是科学的认识和感受,但若是殊途同归,都指向认识世界的目的,想必诸位神明也一定会拈花微笑的。
五
丁亥年正月十五日,我们一家人回到老家。这一天也是前庙修缮完工、神像开光的日子。怎见得这幅场景?端的是:前庙门前,响乐阵阵,烟雾缭绕,门前大口铁锅,五色杂纸烧得正旺,鞭炮燃放其中,一阵彩色爆雨溢出;三观堂里,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各色人等顶礼膜拜、三叩九拜,庙宇内罄声叮咚,一派静寂世界;正殿及廊坊,朱门玉户,雕梁画栋。正殿内,当年的儒道佛三巨头和谐如初,中如来,左老君,右孔子,各自拿捏神态。佛祖慈眉善目,神态安详,右手禅指微曲;太上老君手持法器,目不斜视;黑面孔子微笑如水,淡然超脱,再不像当年那么东跑西颠、激情燃烧。东西廊坊里,分别塑有送子观音,痘母奶奶,血泊娘娘等道家人物;庙门后的木制楼梯还是那么恐怖,这里有我最惧怕的灵怪故事,拾级而上,角度还是那个角度,只是这个角度一放就是几百年,好像从来就没人动过,那么当年一袭白衣翩然而降的怕不就是舞台上的白娘子吗?舞台太小了,小得容不下一干人马。在舞台两边的阁楼里,敬奉的是黑虎灵官。听院里管事讲,此神灵原在村子的西南方向,住所已毁,此次修庙,担心在外面孤零零的,遂将其收纳其中。村民们依次进香,叩首膜拜,虔诚谨慎。神像前面,敬献的是各色水果、点心,或是旺仔礼包,AD钙奶,街头小吃等,看着此等广告产品,再也找不到当年米面点心的香甜了。不能简单地把庙宇的修复看成是农民意识的沉积,或是封建意识的苏醒。中国古代人文科学各类,从来没有分过家,从来就缺少西方文化的科学分类、准确界定,不管是神话、巫术、神术、灵怪异神等已经渗入到我们的文化心理了,要想像蛋黄蛋清般将封建意识从宗教信仰完全抽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我倒更欣赏那种宽容的文化环境,那是民族对于自身历史非常自信的标志,只有认识到我们不能割舍的文化心理积淀,才会更好地把握它。注定我们每个现代人都要走向未来,但绝不忘却我们历史的来路。
为此,在前庙,为我祖先的文化,深深鞠上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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