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退,港淤。
以弗所宛若古罗马皇帝的某位弃妇,被遗忘在小亚细亚火辣辣的骄阳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貌衰老,肌肤皱裂,枯萎成一具骨骼硕大的木乃伊,蜷缩在爱琴海岸。
偶尔,有月亮的晚上,游人散尽,露水清凉。站在以弗所眺望塞尔丘克万家灯火,聆听海浪拍打滩头的声音,回忆起千帆竞发、桨声灯影的雄壮时光,感慨良多。
古爱琴海边,有很多这样的废城:特洛伊、阿索斯、希拉波利斯……以弗所是最大的一座,地处现今的土耳其。
城市依山而起,逶迤地伸向海边,规模宏大,历经千年,保存依然相当完整。
这是石头建筑的好处,沧海桑田,时光磨洗,地震、战火,城头变换的旗帜、入侵或退却的军队、迁徙远走的居民、重新繁盛的走兽飞禽,都无法使它彻底湮灭。
可以夷为废墟,可以支离破碎,榛莽连天,蒿草掩映,狐狸和牧牛穿行其间,还是不能完全损毁它。
那些廊柱、神像,上演无数悲喜剧目的圆形剧场,倚坐过历任执政官和他们美丽妻女的大理石座椅,精致的图书馆、露天市场、酒肆、饭铺、旅店,墓地里敞开或完好的坟茔,歪倒的大理石棺,雪花石膏质地的骨灰瓮……它们是古代文明的遗存和见证,精雕细刻,太过坚硬,超越了人类柔弱的生命。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营造它们、使用它们、凭吊它们的他们,已经在知名或不知名的角落,“零落成泥碾作尘”,进入化合分解的轮回;唯有以器物形态存留的它们,在两千年甚或更长的时间里,以休眠的方式,跨越了时间。
我徜徉在废城里。这部完全用石头书写的历史、古罗马辉煌乐章的片段,依山面海斜放着,古旧并且厚重。两列参天的意大利松,掩映着曾经的海滨大道。石板铺就的道路宽阔平直,连接城市和港口,夜半钟声,孤帆远影,有些故事从这里开始,有些则在这里结束。
坎尼会战、扎马之战、高卢战争、汉尼拔兵临七丘之城、恺撒遇刺、女王克娄巴特拉殉情、屋大维的胜利……
人声鼎沸,游吟诗人琴声悠远。
灯火熄灭,街市重新归于沉寂。
港口退缩成大片低洼的芦苇荡,借助旁立的导览图标,还可以看出大致的轮廓。
熙来攘往的已不再是古罗马人、希腊人、色雷斯人、安那托利亚人、希伯来人……而是他们的后裔,或单个,或成群结队,像我一样,来这里感慨当年繁华,追忆流年似水。
楼兰已毁,尽管那里曾经有过那么多难舍的爱,那么多细细堆砌而成的难舍的繁华。
诗中,楼兰国存在的时间和古罗马的年代相似,但是土木构造的楼兰荒废的程度,要远胜于我眼前的以弗所。这或许是内陆文明和海洋文明的差别,同是死亡,前者寂灭,黄沙漫漫,空留下长睫毛楼兰新娘;后者润泽,季风浩荡,留下供世人感叹的蓝色狂想。
二
从上往下,边走边看,以弗所城市布局相当清晰。高处建有市政厅,元老和公民代表排排端坐,托加长袍飘逸,政治家巧舌如簧,公民代表举手跺脚,反对或赞同。
海港大道该翻修了。输送甘泉的渡槽泄漏。50盏照明用的街灯需要维护。公共墓地围墙破损。狄安娜女神雕像上落满了鸽子粪。港口淤塞,上个月的黑夜又有埃及商船搁浅。市场上小偷猖獗,治安再不抓就不行了。监狱里乱糟糟的,铁窗被海风侵蚀,那个落网的大海盗又逃了。
好多事让执政官头疼。他早就和夫人说好,去帕姆卡莱(棉花堡)洗温泉浴,也好治治顽固的皮肤病。可这样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得,晚上在官邸里听河东狮吼吧。
然后,小广场、拱门、成片开发的带阳台的住宅,所有建筑都顺应山势,惬意地向后舒展,像一把仰躺的沙滩椅。
比邻而居,又不影响采光。地面有马赛克装饰,拼成复杂的几何图案。墙面绘有鲜艳壁画,用的是天然石头颜料,女人、男人,动物、植物,栩栩如生。上千年过去,这里依然鲜活,保安、花匠、清洁员,有人收取管理费,也有人无理拖欠。
没有看到售房信息,不知要卖多少钱一平方米,也不知房产证是用丝织品书写还是直接用石头刻。
住宅区斜对面是开放式罗马公厕,足有100多平方米,沿墙根儿放置4列大理石矮柜,围拢成巨大的“口”字形,一个紧挨一个,矮柜上部全是镂空的椭圆形孔洞,打磨得圆滑光洁。下通水槽,流水淙淙,即用即冲,给排水设计浑然天成,显现出古罗马人高超的建筑水准和卓越的工匠精神。
这是个完全不考虑隐私保护的公共场所,矮柜与矮柜之间不设隔断。大清早起来,男人们相互打着招呼走进里面,撩开宽袍,高坐在凉酥酥的柜子上面,光不溜秋,不遮不掩,似乎这样能诠释尊重人性的罗马精神。
有沉默之人,但更多人在谈笑风生。市场行情,奴隶价格,战争风云,剧场优伶。这里不仅是公共厕所,还是大数据中心,是国内外新闻直播间,是八卦集散地。
事毕,通透、轻松地走出去,天下大事、家长里短,已经了然于胸,云淡风轻。
该去喝一杯了。
三
山坡下面,市场有足球场大小。
中间摊位,四周店铺。马牛羊、鸡犬豕,水产、山货、粮秣、服装、丝绸、果品、珠宝,刚出炉的面包、大桶蜂蜜、大罐葡萄酒、鲜榨橄榄油,杂耍、吟诗、肚皮舞。
不刷卡,不使用纸币,没有二维码,只流通黄金、白银,辅币是铜。薄薄一片罗马金币等于两只羊,厚厚一枚波斯银币交换三只鸡,批发、零售价格不同。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手指头、小石子、细木棍、牛皮绳结都是计算器,东方商人把手藏在袖筒里讲价,彼此捏来掐去,脸上千姿百态,时而作痛苦纠结相,时而又恳切得感人。
满市场政治经济学,亚当·斯密还要等两千年才出生,爱琴海地区的商品经济早已昌盛繁荣,和现在比,除了通信靠喊、交通靠走、照明靠油,不使用铝质卷帘门,没有扫码支付,其他也差之不多。同样有税收,同样有城管,同样鸡飞狗跳抓小偷。
吵架了,一方坚持今天到货,拿出原先的合同高声嚷嚷,一连串激动的手势,语速飞快,斯巴达口音;另一方不耐烦地反复解释,言语中夹杂腓尼基语,说什么黑海风大、海峡断航。
也怨不得人着急,订购的中国丝绸是娶亲的聘礼,婚期可不好更改。
有什么办法?人们重合同、讲信誉,但也要看尼普顿(古罗马海神)的脸色—近期海盗是被打压下去了,偏偏风暴又来捣乱。
定金已经付了,等呗!打官司扯破脸不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如厕又要撞见。
天蒙蒙亮,城市还笼罩在狂欢后的静谧里,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缠绵,街道上只有打哈欠的水手,彼此开着粗俗的玩笑,成群结队地走向雾气洋溢的海港。再见吧,可爱的城市,今天又要远航。
没有见过古罗马借书证,以弗所的塞尔苏斯图书馆是幢残破建筑物,四面的红砖墙还在,穹顶已经失去,书自然是一本也没有。
曾经的那些书,有各色各样的材质。尼罗河莎草纸、中国丝绢、米索不达米亚黑色花岗岩、铜版、铁卷、木牍、贝叶……1.2万多部藏书,有些太重了,木头书架不能承受。墙壁上开有成排的壁龛,放置着铜书、铁书、石头书。
法典、星象、占卜、历史、医药、戏剧,分门别类将巨大的空间排满。
有人查阅《荷马史诗》,工作人员指点位置:上层左边第三格。抬出长长木梯,帮助他小心翼翼爬上去,嘱咐他当心。用现代尺度估算,那个高度足足离地面十几米。
剧场永远令人悲喜交加,日常不方便表达的情绪在这里得到释放。
神话故事、征战岁月、凄美爱情。戏剧展示浓缩人生,情节去粗取精,省略掉生命中大段的平庸,留下生死关头的回肠荡气和惊心动魄。
几千年前的这夜,会上演什么剧目呢?坐在以弗所圆形剧场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我一直在想。埃斯库罗斯悲剧?阿里斯托芬喜剧?还是《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阿卡奈人》……
演出结束,执政官走上台,接见全体演职人员,也要向观众致意。不拍照,火炬光亮和月光中,一袭白袍系紫带,亮相,挥手,鞠躬。
站在剧场中央,我无论朝哪个方向喊叫,都能听到回声四起。
四
大半天时间,游览完毕。打车回塞尔丘克,车上与人聊天。
我说以弗所是我见过的最美废城,它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整体到细节都保留完整。
土耳其司机大笑,他靠边停车,腾出右手,指着自己的嘴,一字一句教我:“Efes!Efes!(艾菲斯!艾菲斯!)以弗所,No!”
敢情,Efes的发音根本不是“以弗所”,正确的读音应该是艾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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