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公路上覆盖的不是透亮的冰,就是正在酝酿成冰的雪。除了人们在它被浮雪覆盖的两侧踩出的杂乱脚印,没有一道车辙。我们也不再看公路通向的远方了,不仅因为昏黄阳光下的雪光让眼睛难受,还因为通往学校的那个远方几乎令人绝望。在鄂西北海拔近千米一个叫大树垭的地方,不断变大的风雪导致241国道彻底“断流”。从早上7点开始,我、菲、华、来送行的华父以及一个中年男人都被困在原地。
根据华父的经验,在终点站等车无疑是徒劳的,我们只能沿着公路走3里多路,翻过大树垭之后,再看是否有车来。
眼看就要中午12点了,没见过任何一辆车的影子,更不用说原本每天早上8点仅有的那辆经过大树垭的班车。脸色苍白但眉毛浓密的中年男人忽然说:“我走小路,你们走不走?”华父忙不迭地说:“啊,那就麻烦你了。”
就这样,华父把我们三个女生交给了一个刚刚在雪地里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但没人顾得上那么多。在大雪的覆盖下,大山深处的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宇宙洪荒,它的寂静让我们失语,它的苍茫让我们惊惶。我们像三只小白兔一心要甩掉盘旋在头顶的老鹰一样,紧紧地跟着那个中年男人,好像他就是无所不能的“爸爸”。
然而,这个中年男人是那么不耐烦。从大树垭开始,先是一路向下,即使我们踏着他的脚印走,深及脚踝的雪也很快就灌满了鞋子,何况有些地方还只有一脚宽,我们得揪着树枝侧着身子一步步往下挪。遇到陡坎,他总是嫌我们的模仿能力太差:“蹲下来啊,一只脚探稳了再迈另一只脚。”到达平地,他总是嫌我们走得太慢:“有蚂蚁咬脚啊?像你们这样得走到明天。”拐弯处,他总是把我们抛下老远,等我们气喘吁吁追上他时,他就从靠着的松树或石头上直起身子,半眯着眼冷漠地扫视我们,然后扭头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谷底,小河出现了,一座低矮的桥也横在了眼前。那是座异常简陋的桥,五六根粗粗的木头铆在一起,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下面是哗哗的流水。他几步就跨过去了。华牵了我的手,我却牵不上菲的手。菲说她害怕,身子也不断后退。他在对岸喊:“怕什么?她们牵着你,你闭上眼睛就过来了。”菲却捂着脸大哭起来。他愣住了,半晌才挥手道:“哭什么哭,你俩先过来啊!”等华和我颤抖着过了桥,他极快地蹿过去,将菲斜夹在腰上,眨眼之间就把她放在了我们面前。
他命令菲走在最前面,还告诉我们一直沿河走就可以了:“这条河最后流到了你们学校门前的沮河。”华扯扯我的袖口,小声说:“他要是丢下我们不管了,怎么办?”
他给我们每人折了一根树枝,说要提防土狗。果然,随着房屋接二连三地出现,土狗们也接力似地朝我们狂吠。他让华和我也到前面去,华却坚持要走在最后。在刚刚拐过一长排房屋后,华的惊叫破空而来,我们折身往回跑,迎住飞奔的华。披头散发的她直到跑过我们才刹住脚,惊魂不定地指指左腿说:“狗!”他蹲下去掀起华被撕成两片的裤角,华嚷道:“路上的狗这么多,你不能扔下我们。”
他什么也没说,扯了扯两片厚实的嘴唇。我们从此保持了他所要求的队形,由他断后。我们不再遇险,也不再说话,只听见踩在雪里急促的“咯吱咯吱”声。天色越来越暗,雪花开始飞舞,惶恐在深不见底的沉寂里不断蓄积,像一座无边无际的山倾压下来。雪究竟还要下多久?路究竟还要走多远?就算忍住脚痛不断向前,我们又能够突破些什么呢?当我在胡思乱想中听见右脚跟冻疮破裂的声音时,立刻就崩溃了,一时之间,我的眼泪好像盖过了身边的河水。
河水在暗处小声喧哗,我却在旷野中悲伤得不能自抑,以至于完全无视另外三个人的存在。我蹲在雪地里泣不成声,任华和菲拉拽,就是不起身。他先是搓着手走来走去,突然就暴喝道:“到底怎么了?说话!”我以为天上的雷炸了,就本能地弹起来,忘了哭,也忘了痛,直到冷风裹挟着雪花灌进张着的嘴巴,才算彻底清醒了。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促使我拔脚就走,不料猛然的动作却让鞋子和冻疮产生了激烈的摩擦,一时剧痛钻心,我“呀”的一声就倒了下去。他一个踉跄抓住我的上衣,托住我即将撞到雪地的身子,顺势将我甩到了背上。我努力撑起上半身,使劲往下挣,无奈他的手像铁钳,牢牢箍住了我的双腿,完全动弹不得。他粗声粗气地说:“不准动!说,到底怎么了?”我咬紧嘴唇,任由眼泪在脸上横行。
他没有再问,却史无前例地说:“我知道你们很饿,再坚持一下,前面就到峡口了,到我三婶家吃饭。”我看见华和菲的步子迈大了,我也俯下身子,老老实实趴在他不太厚实的背上。他似乎嘘了一口气,手微微松了些。
天已经黑透了,他拍开了路边一户人家的门。一个穿着斜襟碎花棉袄、头发花白的妇人惊道:“虎子?这是做什么?”他说:“饿,随便煮点儿什么吃。”三婶将萝卜丝和白菜丝放在剩饭里,加上葱花,煮了一大锅烫饭。我们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狼吞虎咽。他对三婶说:“找两件破衣服给我。”
他将衣服撕成六片,揉了又揉,又让我们脱下鞋,先用废弃的衣服边角擦干我们的脚,然后挨个包扎。轮到我时,见我往回缩,他便扯住我的腿,将我的右脚高高举起,皱着黑剑一样的眉,研究似地看了好一会儿,望着三婶问:“羊油?”三婶垂下眼睛说:“就剩一点儿了,很难弄到的。”他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她拿出羊油。
他烤化了那一小坨羊油,打着圈涂在我的脚后跟上,羊油实在太烫了,他每涂一次,我都想要抽回我的脚,但终归还是忍住了。我看见他晃动的头顶窝着好几根白发。包裹完毕,他让我下地走了试试,果然好多了。
他一挥手,我们就乖乖地排好了队。三婶说:“这么晚了还是先住下吧。”他说:“是学生就得遵守纪律,不能耽误明天上课。”三婶撇撇嘴:“真是个二楞子,就你认真。等等,点个火把。”他闷声道:“不用,雪路本来就是亮的,给我留个门。”
一出大门,他就把我背上了。雪停了,夜越来越深,他要我们轮流唱歌、讲故事,他自己也讲了几个,可惜干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吸引人。其间,他曾放下我,让我自己走,但走一小段就又被他拎回背上。
终于东倒西歪地到了学校大门口,我们三个全都蹲在地上,像攥住亲人的手臂一样,紧紧攥住那些铁栅栏,号啕大哭。他跟门卫大爷说:“交给你了。”然后重重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大爷喊:“你去哪里?都一点了。”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池塘边的垂柳深处。
那是1987年,从1月1日的中午到1月2日的凌晨,3个13岁的女孩与他共同走过了60里的冰雪旅程。那是我们仨至今与他唯一的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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