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有的傲娇让他像一只昂贵又生动的波斯猫。
我爱你,被装裱在墙,如同照片,只会老旧,永不凋零。
一
老姜是一个辣得像姜一样的老头。
即使年华已逝,他身上也有些年轻时的俊朗影子。老姜脾气也辣,除了姜奶奶,世上没人琢磨得透他。自从姜奶奶两年前因病去世后,老姜便完全进化为人间未解之谜。
他独居在小小一间院子,儿女们多次接他无果后,还是二姐想到了唯一一剂良方——从小被养在姜奶奶身边的孙女,小姜。
在小姜还是个小江米团子的时候,她每天摇摇晃晃地跟在姜奶奶后面,奶声奶气地举着橡皮筋让姜奶奶扎头发,姜奶奶忙不开就喊老姜代劳。这世上除了姜奶奶,大概没人会放心让老姜做这个,故而当小姜顶着异军突起的四个冲天揪哭得惊天动地时,姜奶奶便会放下手中织至一半的毛衣,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离离别哭,多好看呀,哪吒才有两个揪,你却有四个,你比哪吒都厉害啦!”
姜奶奶总是能笑眯眯地为老姜辩白,叫人晕晕乎乎地着了道。小姜出生时也是如此。按传统要爷爷起名,老姜沉吟片刻:“姜离离。”
离,大抵有些不吉利,然而姜奶奶却笑劝:“‘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名字这样有生命力,哪里会不好呢?”
后来才真相大白:那日中午,老姜吃了两个梨。
后来姜离离也的确人如其名,小学离开奶奶家,初中离开本省,直至高考毕业,才又一次回到家乡,享受大学之前长长的假期。
得知自己被委以“摸透老姜脾气,抄了老姜家底”的重任,自小就闯出了一番胆量的姜离离大手一挥,便风风火火地造访了老姜的小院。
二
篱笆环绕的小院大门紧锁,无人应门,姜离离索性拿出幼时的看家本领翻上篱笆,正欲跳,忽闻一声:“喵。”
姜离离蹲稳的脚踝被温热的皮毛蹭过,竟是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猫,用着与她如出一辙的姿势并排蹲在篱笆上,与她四目相对。
那白猫通体雪色,毛色润泽柔亮,全然不似乡间野猫。
“你是谁家的跑丢的呀?”姜离离忍不住点了点它的鼻尖。
白猫摇了摇尾巴,一声轻哧传来:“呵。”
姜离离险些从篱笆上掉下来,难不成这只白猫成了精?她向后撤了撤身子,屋门忽然开了。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贼会搭讪的。”
伴着一道清凉的好嗓音,姜离离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陌生少年。
适逢盛夏,蝉鸣蛙叫,少年白衣雪肤,白猫跳下篱笆,踱至少年脚边蹭他,一人一猫仿佛炎炎夏日中的一尊雪雕,着实让眼睛觉着清凉。
“你是谁?”姜离离问。
“咦?”少年歪头,奇道,“怎么,爬了人家篱笆,还反问主人是谁?”
“这明明是我爷爷家。”姜离离四处看了看,“你是哪门子主人?”
少年眯起眼睛:“倒是不用叫爷爷,叫哥就行。”
被平白无故占了便宜,姜离离“呸”了一声,利落地跳下,大步流星地挤开少年,闪进屋里。
家里的陈设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所有的照片都不见了,沙发的左边扶手上倒扣着一本很旧的书,右边扶手上叠放着一条莫兰蒂蓝色的女士丝巾。
江奶奶生前从不带丝巾。
姜离离看着那条丝巾一时怔愣。白衣少年抱肩靠着门框说:“那是我奶奶的丝巾。”
对上姜离离傻乎乎的目光,他伤脑筋地叹了口气:“我没骗你,再过一阵,我可能就真会成为你哥了。”
三
少年名为青凉,受老姜之托,来帮他喂鸟。
信阳毛尖香气隽永,青凉呷了一口茶,水雾之下他浅色的眼睛越发神似他怀中的白猫:“你爷爷与我奶奶是老年大学的同学,他们大学组织团建,于是结伴出门旅行了。昨天才走,要至少一周才能回来。”
姜离离觉得不可思议。老年大学?出门旅行?老江?女同学?这四个词的排列组合好比美少女战士去比奇堡做客时,碰到灰太狼来,提议一起去抓喜羊羊,次元壁被打破得非常彻底。
而其中最荒诞的部分莫过于“女同学”。在伴侣感情方面,姜离离一向以老姜为标杆,他虽脾气古怪,但对姜奶奶的呵护简直像是已被证实一万遍的勾股定理一样不容置喙。
小时候,姜离离怀疑过地球不是圆的,云彩该是甜的,自己可能有流落在外的美少女战士的血统,但都没怀疑过老姜对姜奶奶的感情。况且姜奶奶离开的两年间,老姜整个一标准的自闭老人,何故忽然就铁树开花了?
“你有什么证据?”她眯起眼睛。
“我出现在这里难道不就是证据吗?”青凉努努嘴,“鸟有食,而我有钥匙。我家离这里比较远,乡下交通不便利,大巴车一天才来一趟,所以你爷爷让我暂住这里。”
什么?
“我是他孙女,我帮他喂鸟。”姜离离强作镇静,“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家了。”
青凉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想留吗?”他摸了摸白猫,“既然你回来了,我明天就走。”
“今天走不行吗?”姜离离强颜欢笑。
青凉耐心道:“大巴车一天只来一趟,今天的车已经走了。”
“是啊。”她可怜地点了点头,“一天只来一趟,今天的车已经走了。”
青凉打量着她,狐疑地又喝了一口茶,才猛然惊觉:“等等,今天的车已经走了,那你本打算怎么回去?”
姜离离尴尬地打开背包,亮出自己的斑点狗睡衣:“Surprise(惊喜)!”
空气凝滞,两人隔着茶雾大眼对小眼。
白猫左右看看,无聊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四
第一天下午相安无事。
姜离离许久不来,对每一株花花草草都甚是想念。青凉嫌弃外面的阳光太烈,窝在房门边的躺椅上看书,姜离离在抓蚂蚱的间隙偷偷回头看他,小声嘟哝:“乡下穿白衣,洁癖怪脾气。”
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特异功能,乡下灰尘这么大,他依然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姜离离早就疯成了灰扑扑的小叫花子。花丛里落了一只蝴蝶,她屏息去扑,蝴蝶振翅而飞,她差点扑到一双白鞋上。
“喂,你饿不饿?”青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姜离离摸摸肚子,抬起头。
“会做饭吗?”
“当然不会啦!”她理直气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晚上就吃凉拌花蝴蝶?”他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他真的好白哦。姜离离忽然不合时宜地想,粉雕玉琢的,像个玉公子。
“喂?”
“啊。”她回过神来,赶忙移开视线,“也行啊。”
青凉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算了。”他摇了摇头,起身向屋内走去。
一个小时后,姜离离才知道自己刚刚的蠢样表现得多值。
黑椒煎茄子,剁椒蒸鸡,还有一份虾仁冬瓜汤被端到桌上。一起送上的还有刚蒸好的白米饭,姜离离沉浸在香喷喷的热气里,眼睛都绿了。
“我忽然觉得,你若是真的成了我哥,也挺好的。”她充满真情实感地道。
青凉垂下眼睫,用筷子背面敲了敲她的碗:“食不言。”
话是这么说着,他勾起的嘴角到底露出了几分骄傲。
姜离离一边扒饭,一边偷偷看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融合感,明明是穿着白色球鞋的现代少年,行为举止却很古典,连吃饭都要端起碗来,一口米饭他要嚼三十二下。
这行为若放在其他少年身上,很容易被认作缺乏男子气概。可放到他身上,反而衬出他身上那种矜贵讲究的气质。
“你吃饭这么慢,以后在我家是吃不饱的。”姜离离忍不住道。
青凉看了她一眼,咽下口中的食物才说:“难道就该像你那样囫囵吞枣?”
“我这都是小时候被老姜锻炼出来的!”姜离离不服道,“为了培养我的竞争意识,爷爷吃饭时从不让我。我只有一次比他早下桌,那天奶奶在厨房不小心碰翻了水壶,水本不太热,可爷爷还是耐心地为她处理了很久,用温毛巾先沾湿袜子后才一点一点褪下来。后来奶奶跟我说,爷爷以前当兵时见过处理热伤时用蛮力,一整块皮都被撕下来的情况。”
青凉刚刚将蒸得正好的鸡腿皮咬在嘴里,一时间扯也不是,松口也不是,惹得姜离离捧腹大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青凉只好囫囵咽下,气急败坏道。
“吃菜。”姜离离狗腿地用公筷为他夹了一块茄子,“大哥,吃菜。”
也许是他的烹饪手艺过于优秀,也许是小屋内不亮的暖光灯让他不再像个清心寡欲的雪仙,少见的窘迫又为他添上一丝人情味,姜离离渐渐地觉得这人也不是清高到天边,这一夜也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反而有些有趣了。
然而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五
老姜家中只有两间屋子。以前都是卧室,自从姜离离搬走,其中一间便改成了储物间。
毫不知情的青凉在姜离离笃定的指挥下打开上锁的房门,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咳嗽不止。
“我不住这里。”他生硬地关上门。
“打扫一下没差别的。”姜离离跃跃欲试地指着被压在下面的小床,“我小时候就睡那儿。”
“总之我不睡。”青凉捂住口鼻,转身快步向另一间卧室走去。
姜离离挠了挠头,有这么难以忍受吗?她正要挽袖子自己打扫,忽然听到卧室传来沉重的喘息声,紧接着,不知什么物品被忙乱地扫落在地。
卧室的门大开着,青凉正一边费力地喘息,一边扶着桌子疯狂地翻着背包。他的肺部如破旧风箱般的响声让姜离离愣住了:“你有哮喘?”她赶紧跑过去,一把扶起支撑不住的他,一边急切地帮他翻起了背包,“你的喷雾呢?”
青凉扒在她身上费力地喘息,声音都变了调:“应……应该在背包里……”
夹层里的钢镚都被抖出来了,也没有喷雾的影子。冷静!姜离离勉强定住心神,老姜的药箱放在哪里来着?奶奶从前也有哮喘,不知道还有没有她走前留下的药。
“跟我一起呼吸,吸气,一、二、三。”她将额头靠在青凉憋红的额头上,“呼气,一、二、三。很好,做得很棒!现在我需要你继续保持这个呼吸频率,等我找找我奶奶以前留下来的药。你可以撑一会儿的,对吗?”
青凉将紧握她手臂的手松了松,费力地一边呼吸一边点头。
老姜的药箱空空如也。姜离离的额角渗出汗珠,头脑疯狂转动,忽然,她灵机一动,于是转身跑回卧室,一把将青凉拉入怀中。
青凉刚刚调整规律一些的呼吸瞬间又乱了。
“别乱,你继续保持呼吸。”姜离离一手揽着他,一手越过他去拉他身后一个柜子,他感受到她的胸膛比他更急促地起伏着,“这是我奶奶以前装杂物的柜子,该死,怎么上锁了?”
她一手伸到脑后,拔下发间的小黑发卡,利落地咬掉前面的胶,然后捅进了锁眼。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柜门开了,她双眼放光,果然爷爷没有舍得丢掉!
“这药可能过期了,”她在青凉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飞快地组装好喷雾和药,将它塞到他手中,“死马当活马医了!”
数分钟后,青凉通红的脸色才慢慢退了下来。
等到他终于能顺畅呼吸后,才发现姜离离还紧紧抱着他,她的鼻尖额头都是汗,背部都湿透了。
“我没事了。”他轻轻地推了推她,声音还是哑的,“那个,谢了。”
姜离离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股故名怒火才后知后觉地蹿上来:“你有哮喘,怎么还跑到乡下来?”
“我很少会犯,上次犯病还是好多年前,而且也不太严重。”青凉不知怎么有些心虚,“今天可能是灰尘太大,又正好有风吹过来,才会犯得这么重。我以后会注意的。”
姜离离气呼呼地看着他,一个白眼将他丢进干净的卧室。
次日清晨,青凉睁开眼睛,就听见屋外有人小声地哼着走调的歌。
姜离离的脑袋上扎着塑料袋,正踩在梯子上擦着客厅的柜子顶。白猫蹲在柜子上,“喵喵”地和着她的歌声,青凉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醒了?”姜离离见他出来,转头将什么东西抛给了他。竟是他昨天离奇失踪的喷雾,表面上挂着刮痕和牙印,姜离离指了指白猫。
这下真相大白。青凉恨铁不成钢地扶额:“西柚,你害死我了。”
他刚要迈步,被姜离离喝住:“别出来!我还没擦客厅地板,有灰尘。”
“喀。”头一次被这么认真地对待,青凉有些感动,他别扭地摸了摸鼻子,“日常的灰尘没事,真的。”
姜离离打量了他一会儿,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其实厨房收拾好了,你可以去厨房。”
清晨的日光落在她的睫毛上,连她脑袋上滑稽的塑料袋都透着些许计划得逞的俏皮,青凉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左心口却还是扑通一跳,他逃似的奔去了厨房。
十几分钟后。
一道菜园小炒,两枚金黄的太阳蛋,配一些杂粮粥。姜离离从梯子上蹦下来,赞叹道:“田螺姑娘的原型是不是你?”
“尝尝看,咸不咸?”青凉矜持地将筷子递给她。
“话说,这小坏蛋叫西柚?”姜离离咬着筷子,指了指蹭她脚踝的白猫,“挺好听的,你取的?”
“我奶奶取的。这是我奶奶的猫。”
“她喜欢吃西柚?”姜离离垂眸,“挺可爱的。西柚也是我奶奶最喜欢的水果。”
“西柚是她最好的姐妹送她的。”青凉不动声色地将小炒盘子中腊肉较多的一边转到姜离离面前,“后来那个姐妹走了。下葬那天,奶奶抱着西柚,一遍一遍地翻看她们年轻时的照片。”
姜离离口中香甜的杂粮粥不知何时变得苦涩。她低头,用勺子搅动着粥:“我奶奶去世时,他将奶奶所有的照片都放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地照常生活。听我二姑说,她上次来时爷爷给她冲奶粉喝,后来她才发现那是老年低脂高钙奶粉,奶奶还在时买给爷爷的。爷爷那么讨厌奶味的一个人,一直很认真地在喝,一天也没有落下。”
“爱喝奶呀,长得高呀,长成牛奶白的女娃娃呀!”奶奶总是开开心心地这样说道。她真的很爱笑,让人看着便生出一种自己也可以像她一般,能一生天真、快乐。
六
“你和你奶奶有点像。”青凉忽然说。
“有吗?”姜离离闻言一怔。
饭后,姜离离把青凉赶去刷碗,自己在院子里给地面浇了水打扫,以防止灰尘太大。
厨房的窗子正对着院子,青凉将水盆放在窗台,与姜离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上午的阳光和煦,微风习习,老姜的鸟儿们也被放出来在地上蹦哒地吃粮。青凉看着姜离离在打扫的间歇沾着水逗吃粮的鸟,忍不住补充道:“都有点像小孩子。”
笑容中有一种很纯粹的快乐感。不过这句话他有些说不出口。
姜离离想了想,搞不懂他是在夸自己还是贬自己:“我小时候看电视,天使一出来我就会喊它是假的。大人们问为什么,我说,天使应该是头发白,眉眼皱,笑起来却依然眼睛弯弯的。怎么能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孩子呢?”
青凉望着她的背影,她柔软的发顶被阳光笼下一圈光晕,他不由得想起了昨天她急促起伏的胸膛与汗珠密布的鼻尖,左胸口又是一跳,他赶紧垂下头。
“说起来,你是在哪里学会的开锁?”他转移话题。
“跟老姜学的。”姜离离吐了吐舌,“他以前常常用这招翻找被奶奶没收的烟。”
青凉笑了笑:“你爷爷奶奶都很有趣,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她隔着窗子递给他一把还带着泥土的草莓,“快洗洗,新摘的。”
两个人里一个、外一个,一起趴在窗台吃草莓。姜离离问:“你呢?你的爷爷奶奶都是怎样的人?”
青凉想了想:“我的爷爷奶奶都是知识分子,年轻时一起下乡插队。据说当时整个大队只有他们两个大学生认字,邻里乡亲想写封书信,都来找他们。有一次,我奶奶的墨水用完了,想找爷爷借。那时她还不认识爷爷,就蘸着煤灰写了封信,请男队的人帮她传话,结果等了一整天,爷爷都没回信。她正要忐忑地再写封致歉信,女队的人笑着跑进来跟她说,我爷爷涨红着脸来找她,捧了三四瓶墨水,结巴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后,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爷爷偷偷喜欢她好久了。”
姜离离摇头晃脑地笑道:“好浪漫啊。”
“是啊。”青凉也目光平和地弯了弯眼,“老一辈的浪漫。”
他的嘴唇被草莓汁水染得很红,舌尖一舔,便更水润。不知为什么,姜离离的脸有些升温,她讪讪地移开视线,用脚尖轻轻去碾杂草。
“后来他们一生都很快乐吗?”
“爷爷的一生都很快乐。”青凉慢慢道,“他去世时,握着奶奶的手对她说,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就是二十四岁那年,连夜跑了好远的山路,只为去其他大队讨几瓶墨水。”
微风拂过,一片羽毛落在了姜离离的肩头。她趴在臂弯里看他:“他们都是被好好爱过的人。”
她的碎发被风吹起,落在挺秀的鼻尖上。青凉这才发现她的眼眶微红,睫毛湿漉漉的,脸颊还蹭了一点灰。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为她将碎发别到了耳后。
直到对上她睁圆的眼睛,他才恍然这个动作有多暧昧,于是触电般收回手:“那个,羽毛落在你身上了。”
“啊。”
他慌忙转移话题:“那个,放心吧,他们如果在一起,也会懂得好好对待彼此的。”
余音未落,他已察觉倒自己的话题转移得有多差劲。
姜离离面上的红晕缓缓褪去了。许久过后,她又向口中扔了一颗草莓,含混地“嗯”了一声。
七
院内打扫干净后,青凉将躺椅搬了出来,两个人在阳光里小睡了一会儿。
青凉是被落在脸上的水滴吵醒的。他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六月的天当真如同娃娃的脸,让人啼笑皆非,只能迁就。
姜离离打着香甜的小呼噜,脸蛋肉肉的,显得年纪很小。青凉将衣服撑在她的身体上方,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起来,回去睡。”他推了推她的胳膊,“下雨了。”
“唔……就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她竟在迷糊中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青凉的手臂触碰到一丝不同男生的柔软触感,脸颊瞬间滚烫,想回抽,她竟抱着不放,还迷迷糊糊地道:“爷爷,求求你了。”
青凉一时觉得自己无措的模样好笑得可怜。
等到青凉终于把姜离离连拖带拽地弄进屋内,外面的雨已经如断线的珍珠般往下落了。姜离离睡眼惺忪地看着雨幕:“今天的大巴车可能来不了了。”
他偷偷瞄了瞄她睡眠充足后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很雀跃?”
“喀。”姜离离矜持地咳了咳,“没有,我很懊恼,晚上还要麻烦你下厨,实在过意不去。”
青凉看着她那掩盖不住的雀跃模样,心想她不会是有什么能让人心情与她同化的奇怪超能力吧?他拼命压下跃跃欲扬的嘴角,破天荒地学着影视剧里地痞的样子,眯起眼睛:“雨天深夜,人烟稀少,就这么相信我?”
姜离离歪了歪头,很认真地打量着他一点也不坏、反而有些小紧张的眼神,与他那不知从哪里变出的另一套一尘不染的白衣服,严谨地说:“不怕,我疯得很脏,对你而言就是行走的炸弹。”
青凉被她惹得破了功,直到晚上转至灶台前,嘴角依然扬着。
“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炖牛肉。”青凉熟练地切着肉,“放一些胡萝卜和土豆。”
姜离离趴在门框上的脸皱了起来:“我好不喜欢吃胡萝卜。”
青凉回眸一瞥:“那是你没吃过我做的。”
他少有的傲娇让他像一只昂贵又生动的波斯猫。
“嘁。”姜离离笑着嘘他。
青凉在清水种放入葱段、姜片,又丢了两颗八角,一片香叶,然后把处理好的牛肉放入其中,调大火候大声问:“不服气什么,有我当哥哥不不好吗?”
“不好!”姜离离喊道。
“哪里不好?”他用背影掩盖声音中的些微紧张。
姜离离放下偷拍他背影的手机,又悄悄地看了他两眼。
“哪里都不好。”她小声说。
八
直到餐后,雨也没停。
雨中的乡下,手机都成了摆设,两人只能借着昏黄的灯光,靠在一起翻看青凉带来的书。
姜离离从小便不爱看书,一会儿就走了神。
“怎么了?”青凉抬头问她。
“我想奶奶了。”她低声说,“以前这里挂着奶奶和爷爷年轻时的老照片。”她指了指对面墙壁上那个灰白的框影。
青凉放下书,遏制住自己想要摸摸她的头的冲动:“什么样子的照片?”
“奶奶穿着长裙端坐,爷爷一身军装,站在她身后。姑姑说那个年代女性都是从属,拍照时都是男人坐着,可爷爷偏不那样,他说奶奶的脚比他小,站着会累。”
青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合影不多,因为爷爷不喜欢拍照,但奶奶喜欢。一次奶奶过生日,我姑姑将刚满月的我的抱来让我看蛋糕,结果我一巴掌按在奶油上,又一巴掌按在了奶奶脸上。奶奶顶着奶油手掌印哈哈大笑,被抓拍下来,成为爷爷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你奶奶是不是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露着深咖色的衬衫领子?”青凉忽然神色复杂地问。
“你怎么知道?”姜离离讶异,“你之前来这里时看到了?”
青凉欲言又止:“我的确看见过你所描述的这张照片。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我奶奶家。”
“还记得那个送我奶奶西柚的最好的姐妹吗?她下葬的那天,我奶奶反复看的几张照片中,就有这么一张。”
九
姜离离连高考时都没这么卖力地调动过自己的记忆力。
半小时后,两人终于得出结论:她所能描述出来的老照片在青凉的记忆里都出现过。
“我奶奶的照片怎么会在你奶奶那里?”姜离离抓狂道。
“我也不明白。”青凉按了按酸胀的额角,“我在老年大学碰到过几次姜老与我奶奶说话,后来便陪奶奶定期拜访姜老,也帮着跑腿给姜老送过一些包好的东西,喏,沙发上的蓝色丝巾就是上次包东西用的。我家家教很严,小辈不会过问长辈的事,他们谈话时我都在门外闲逛,送东西时我也从没偷看过。”
姜离离恨铁不成钢:“哎呀,你真是正直过头,我可不要这样的哥哥。”
青凉一噎:“能不能做成兄妹还不一定呢。”
“喂!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做兄妹?”
“当然不想!”
“为什么!我哪里不好啦?”
“你……我……”他像是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涨红了脸,“你就这么想和我做兄妹?”
姜离离的音量掉了大半:“倒也不是。”
她的耳朵是不是红了?青凉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在灯光下颜色变深的耳垂,真情实感地恨起了这瓦数不够的灯,怎么就不能将屋内照得一清二楚。
他全然不知,自己的整张脸,包括脖子,已经粉成水蜜桃了。
这晚,心大的姜离离也同样没有睡好,她躺在沙发上,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卧室里青凉翻身的动静。
“喂,你睡了吗?”她决定打破安静。
“没。”
“怎么,不说‘寝不语’啦?在想什么?”
青凉翻了个身:“我只是担心我奶奶,别被无情浪子骗了感情。”
“更忐忑自己是否可以不和你做兄妹。”他在心底补了一句。
“你才无情浪子。”姜离离也不生气,“我觉得我们这么猜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们干脆直接去问。”
“谁问?问谁?”
“石头剪刀布。”姜离离兴奋地支起上半身,“谁输谁问,想问谁问谁。”
事实证明,她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十
踏入自己家院门的瞬间,老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许久未见的孙女正蹲在院子中央摘豆角,自己请来喂鸟的好友孙子正帮她抹去鼻尖的灰尘。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人触电般分开,手足无措地双双望着他。
“爷爷?”还是孙女先鼓起勇气,“你怎么提前两天回来了,青凉奶奶呢?”
这熟悉的问候打破了怪异的氛围,让老姜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
直到吃饭时,他还在想这两个小辈打的什么主意。
老姜忽然回来,青凉便顺势又炒了个茄子。端菜时,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姜离离的肩膀,姜离离便起身给老姜倒了一杯酒。
“我戒了。”老姜说。
“就一点点。”姜离离道,“是药酒,青凉特意准备的。”
老姜熬不过晚辈规劝,才接过一杯。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三巡过后,他的筷子便有些不稳了。
姜离离为他夹菜:“爷爷,您这几年过得好吗?”
“很好。”喝了酒,老姜的话也变多了,“我戒了酒,每天都喝高钙奶粉。”
“是奶奶买给你的那几罐吗?”
“嗯。”
“爷爷,你想奶奶吗?”姜离离也抿了一口,“我好想。”
老姜一言不发,只是自己拽过酒壶,又倒了一小杯一饮而尽。
青凉怕他再喝会伤身,赶紧将酒壶收了起来,一边给姜离离使眼色。可姜离离仍然定定地看着老姜:“爷爷,你那么想奶奶,为什么将奶奶的照片都收了起来?”
青凉这才意识到,她也认真了。
老姜沉默。他说:“照片不是我收的。”
照片是姜奶奶自己收起来的。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了。一次她说要去拜访老姐妹,回来之后我发现家中所有的照片都不见了。她告诉我那些照片退了色,要拿去倒底片重新冲洗。我不懂这些,直到她走了以后,那些照片也没有被送回来。我这才知道照片不能重洗为底片,她是骗我的。”
老姜以为她将照片都带入尘土,直到几周之后,青凉的奶奶前来拜访,他才知道,原来她将照片都寄放在了青凉奶奶那里。她让青凉奶奶监督他,好好生活才肯还他照片。去遛弯、去买菜,去与邻里聊天,去上老年大学,认真生活一周,便还他一张照片。就这样,她那些旧照片,能撑到他百年。
老姜喝多了,眼眶红红地趴在桌上睡着了。姜离离被这真相压得喘不上气,走到院内吹风。肩膀忽然一暖,跟出来的青凉为她披上了外套。
“你还好吗?”
“我没想到真相是这样。”她低声说。
“我也是。”青凉与她并肩而立。
“你说我奶奶到底有没有撮合我爷爷和你奶奶的念头呢?”姜离离茫然地问。姜奶奶知晓青凉奶奶也孤身一人多年,却仍然将照片放在她那里,是在有意无意地为他们创造相处机会,“她大概是舍不得让自己最在乎的两个人孤独终老的,若有这一层意思,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她低估了自己在那两个人心中的位置。”青凉忽然深深地看着她,低声说,“人心只有一个,穿穿凿凿,成了一个形状,其他的便再也砌不进去了。”
姜离离回望着他,忽然隐约察觉到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姜离离,我有句话想问你。”
“什么?”她的心跳渐快。
“这么说来,我们是不是真的做不成兄妹了?”
“就这个?我以为……算了,你想做吗?”
“我不想!”
“真巧,我也是。”
“那……姜离离,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又怎么啦?”
“我做饭很好吃,是吧?如果做不成兄妹,我还想做给你吃,你……你来不来?”
一阵夜风吹过他滚烫的脸颊,定格住她放大的瞳孔,偷听到了她心底的雀跃的呐喊后,它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吹入屋子,吹开了桌子上老姜新带回来已被打开的纸包。
一张泛黄的照片露了出来,照片上眉眼弯弯的人,温柔地看着这世间她最在乎的人。
她没有老旧,也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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