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经过金鱼馆,只是在馆外扫了一眼,下午四点半闭园,最好把所有时间花在那些更值得看的动物上,譬如海狮表演。四层观礼台,只坐着十五六个人,有些小孩直接踩在椅子上。台上两人,女孩站在舞台一侧,负责讲解,男孩是驯兽师,看上去过于年轻,也许不过二十出头。他们挑了最后一排,坐下。
“是不是上次的那一只?”
大概是。去年他们已经来过一次。看完表演,赵文军花了十五块钱让赵旸和海狮拍了张照。那是个女孩子——当时的驯兽师强调,现在讲解员也在强调,它是女生。也许是同一只,他无法辨认,所有海狮对他来说,都长得差不多。
互动环节是顶球。一个上了年纪的观众举手,被引导到台前。球被一根绳子拉着,高度由观众自行控制,这次观众将球拉得很高,看去至少三米。
“确定吗?”
观众点点头。
“它能顶上去”,赵文军说,“上次比这还高,是你拉的。”
是不是?他充满希望地看着儿子,但赵旸并未回答,专注地看着海狮。驯兽师吹起口哨,海狮跃进水里,又趴回扶栏,全程不超过三秒,未曾尝试一次弹跳。观众发出稀稀落落的笑声。驯兽师喂了一把鱼食,指挥它再次下水。海狮稍加停留,又爬回台上。
笑声变大了。
女孩解释说,它是女生,害臊了。这样的情况不多啊,肯定掌声太少了。你们的掌声在哪儿呢?让它听见好吗?
观众席再度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有人耐不住乏味,连接跨过三四排座椅,离开泳池。几个带小孩的观众没精打采地拉着手里的氢气球。海狮吃完鱼食,终于跳了起来,直顶到球,又笔直落入,在碧蓝的池子里,激起一大片透明的浪花。
他们到的时候,已近后半场,七分钟后,表演结束,一些观众走下台阶,从侧门进入舞台,跟海狮合影。
“想拍照吗?”赵文军问。
“相册已经放不下了”,谈俏说,“和同一只合影也没什么意思。”
赵旸没说话。一路上他都显得很温顺,但在谈俏准备拉他起身时,他开始不断用头撞击前排木椅。
“别弄了。听到没有?”
几个人看了过来,赵文军将手捂在儿子额前,但是撞击动作并未停止。赵文军扣住儿子双手,压在背后。赵旸挣扎起来,没能挣脱,哭了起来。
两分半钟,赵旸停止哭嚎,也不再以头撞椅了,池子边就剩下他们三个。谈俏从口袋拿出手帕,将儿子嘴角边涎水擦去。
“去看看大象吧。”赵文军提议。他习惯自己说出的话,收不到任何反应,但是最终会被执行。到大象区得走一条长路,指示牌上画着成片的绿植标志,和眼下的萧条景象成鲜明对比。
他说:“这园子很老了,以前这样,现在还这样。”
这是一家早已过时的动物园。门口几只熊猫雕塑,油漆剥落,看去像遍布伤痕。上世纪八十年代,观赏被圈养的动物曾经很热门,那些年,很多小城市,像他长大的那一座,都会饶有兴致地建立一家,买上几只哺乳动物、水生动物、两栖动物,供人买票观看。但好像一夜之间,大家忽然对圈养的动物失去了兴趣,绝大多数的小型动物园、私人动物园都已倒闭,或濒于倒闭,只剩下数量寥寥、老弱病残的动物,卫生环境和喂食情况都很糟糕,死掉的鸟雀,成为了残存下来的食肉动物的粮食。园内只剩下一些树木圆桩,仿佛是这里曾经存在过动物的证明。
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五岁,父母还没分开,母亲也没生病。他十岁前,母亲带他去过不少地方:北京、上海、杭州。那会儿旅行是奢侈品,但他母亲很舍得在这些地方花钱,而当时她月工资不过两百块。他印象最深的是老虎,共两只,山半壁凿出悬崖,悬崖陡峭,植株茂密,靠北又凿出两个山洞,供老虎栖居。老虎白天有睡眠习惯,山洞铁门紧锁,它无法入内,只能拖着十五六米的镣铐,在半径大小的地方,来回踱步。那会儿游客总想用大叫或扔东西,激怒它们。现在一条灰浊浑河隔开游客与老虎,像一道天然屏障,观众也比之前文明,多数人只是默默看着,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敬畏还是诧异的表情,匆匆看上两眼,就赶往下一个景点——他不记得河流是否一开始就在这边,但他始终记得母亲身上那种回光返照般的神采。
虎山的字迹还在,新刷过红漆,但最初的落款字迹已无法辨认。还剩下一只老虎,二十多年过去,也许早不是原来那只。老虎很瘦,隔壁狮子更瘦,母狮躺在亭内石桌上,喘着粗气,依稀可见腹部的肋骨轮廓。
“它是生病了吗?”人群里,一个小女孩问父亲。
“可能只是打呼噜。”赵文军说。他说完话,转过头,发现谈俏不见了。上狮园台阶时,她明明还在。他拉着儿子,找了几圈,终于看见谈俏背对自己,站在熊园石围栏边。他们之前经过,没怎么停留。观赏区挖得很深,一只棕熊坐在巨坑底部,毛发乱糟糟的。
“刚才它在这边吸人扔进去的椰子汁”,谈俏说,地上有只空瘪的椰奶纸盒,“盒子是空的。他们为什么往里头扔垃圾?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垃圾桶就在边上。”
没有意义,只是犯懒,赵文军说,我们去看大象。
他们越过奇形怪状的灰岩石,备受侵蚀的枯木,穿过一道五十米长、日晒褪色的悬桥。大象在桥下,脚上有只粗大的钢制镣铐,移动迟缓,每隔半分钟就低下头,咀嚼草皮,重复咀嚼。冬天的草地,地皮裸露,只剩下三四簇枯草。
“我操,你看见他拉的屎没有?是不是得有一吨?”
有人笑了起来。
一块面包扔了下来,大象并未靠近。过了一会,又一块面包被扔进池子。
大象吃草的动作停止了。它仰起脸,支起鼻子,盯着扔东西的人群,鼻腔发出一声鸣叫。
“我操!看它鼻孔。”
“不要扔东西了。”有人在小声地说。
扔东西的并未听进劝阻。第三次,更大的面包块落了下来。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谈俏忽然开口道,“我看你就是有病。”
对方转过脸,手里仍抓着剩下的半袋面包。赵文军看见妻子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那是一个皮肤白净、戴着眼镜、脸庞极小的男孩,可能刚读高一。之前他用宽大的黑色羽绒服罩着头,连赵文军也以为是个中年男人。
“你就是有病。我看你一定有病。”谈俏说。
她说得清楚、平静,人群一下子变得僵硬无声。男孩一动不动,拇指和食指插在袋口,像一只受惊的小犬,眼里没有威胁,但也全无愧疚。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高叫起来:“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一个男人试图阻拦,她叫道:“她骂我儿子有病。”说着她转向谈俏,“我看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他妈有病。”
“你再说一句试试?”
坐在边上的保安似乎为一切做了盖棺论定:“不要再喂了。”说完,他徒劳地晃了晃那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
围观者们并未打算加入此次争议,这边原本人不多,现在比之前多了几个。天色阴得厉害,这里有股很重的尿骚味。那堆秽物尚未清理,被大象脚上的铁链沾到,拖得到处都是。
赵文军不得不把谈俏拉开。穿过过道,是一片空地,木牌上写着“长颈鹿”。女人在叫骂,谈俏想退回去争辩,被赵文军抱住了。
她双手垂下:“不能乱喂动物是常识。”
赵文军说,是啊,不过他母亲很生气,差点冲来打我们。
谈俏忽然问:“你知道渡渡鸟是什么时候灭绝的吗?”
没等他回答,她自答道,“1689年,快四百年了。”
“麋羚呢?袋狼呢?”
赵文军说不知道。
“分别是1923年和1936年。”
“平塔岛象龟你知道吗?”她问。
赵文军没作声,他觉得谈俏并不需要答案,只是需要提问来获得延宕。
“零七年。”
“北部白犀牛呢?”
他说:“不知道”
“一六年五月。去年夏天。最后一只去世时,已经很老了,活到了北白犀的寿命极限。”
赵文军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关注这些了。”
“过去三十年,你知道大象数量减少多少吗?”她说,“至少百分之六十。但是它们已经存在了几千万年,比你我老得多。”
赵文军迟疑了一会。刚才发生的对话无疑奇怪,虽然他一贯知道,谈俏记几个数字不稀奇,但她此前从未流露出一点环保主义者的迹象。她读过类似的宣传册还是别的?在什么场合?
谈俏走在前面,和他相隔五十米。以往她总是拉着儿子的手现在松开着。赵旸走在最前,也许想去看熊猫园,他正熟门熟路地找到地方,沥青路上布满裂痕和坑洞。天空中飘起雪花,之前雪花结晶落在前车玻璃上时,他一度误以为是冰雹。
“下雪子了。”赵文军说。
没人回答。三人盯着被关在外面的熊猫。池子很深,地上是一束束竹叶,熊猫背靠青灰色岩石,抱着竹子,吃个没完,好像它们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可干的。
赵文军道:“我感觉动物园的动物都精神不好,而且为什么能看见的熊猫毛都是黄色的?”
不洗澡。人工不够。他自己在心里默默说,原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但发现并没什么用。
扑通。熊猫开始排便。两个年轻姑娘捂嘴发出嬉笑。赵文军看见儿子盯着熊猫动作,试着解释:“它们很聪明,排便会在池子。”但刚一说完,另外一只开始小便,正好拉在竹叶上。他有些尴尬,希望赵旸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雪花开始变大,斜斜飘落,从雪点变成了微小絮状。地面很湿。下车前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把伞带上,但是发现伞把被赵旸踩脏了。他把儿子的滑雪帽拉起戴上。
几乎所有的圈地都有些橘子皮。两个小女孩还在不断往池子里扔东西,乍看是瓜子和花生。
“她们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们呢?”谈俏说。
赵文军看着妻子的眼睛,里面有种陌生的冷静,颈部血管盘错如丝,他有种肠胃翻搅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谈俏也许说的是真的,她确实希望那些人去死。他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成了极端环保主义者。两个月前他按照一份青少年阅读清单,给赵旸下载了一些自然纪录片,《海洋》《地球脉动》。赵旸被水母画面吓哭过两次。谈俏大概随之看过一两眼。只是他不在的时候,妻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模模糊糊想起两人看过的一个黑白公益广告片。在出租车上还是家里?又或是医院?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灭绝动物被做成冰雕,慢慢融化。她也许受了电视的影响。
经过海豹池子的时候,他们和那女孩再次遇到,女孩慢慢读着提示牌上的字:“了,不……”
“不要向海狮投喂东西。园中准备了营养丰富的新鲜鱼食,”谈俏道,“如果乱投喂,它们会生病,就会被送去打针。字得从左往右读。”
“我们喂过。”女孩说,“是买的鱼食。”
女孩离开后,赵文军说:“圈养的动物不见得比野外的生存条件更恶劣。”他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所以不再说下去。谈俏眼眶里全都是泪水,把镜片都濡湿了。赵文军摩挲着妻子后背,将她眼镜摘下,擦了擦上面的水珠,帮她重新戴上。镜片很快被新的泪水弄湿。
他们在池边站了一会,有只白色海豹一直潜在水底,他们离开时也没浮上来。海豹池子后面是一条二十多米长的走廊,上面贴着印制模糊、颜色怪异的海报,海报上是地球生命演变。这并不像什么科普,站在漆黑走廊里面,看去更像是恐怖片。但谈俏没有离开的意思。比起暴露于阴沉的下午,她好像更想在幽暗的走廊里待着。可能是为了躲避某些人。之前有一下,他以为他们再遇了那对夫妻,最终发现不过错认。
一开始他们弄错了进入走廊的方向,等于是从未来走向史前,好像作弊,提前掀开答案,偷窥结局。“物种灭绝”那一栏,一行小字写着,寒武纪初期、奥陶纪末、晚泥盆世、二叠纪末、三叠纪末、侏罗纪末、白垩纪末,都曾经发生过大规模的物种绝灭事件,心想,也许当代物种的灭绝并非都是人类的过错,可能来自于某种不可逆的宇宙法则,由它来决定生命何时出现,何时出局。但是有些溃退好像又来得过于彻底,他也不能说谈俏有什么错。
他还记得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零九年的九月,他大学室友结婚,谈俏是新娘的好友、伴娘。一周后他约她吃饭,吃完,他提议去打羽毛球,她同意了。之后每周三、五的七点,他们都会在市体育馆打上一个小时。他教过她几次吊球技术,她没再让他赢过。婚后两人关系不错,直到一零年赵旸出生,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六年过去,赵旸还是不会说话,想要什么只会抢。他们发现得太迟了,也可能只是不愿承认这个现实——第四年的时候他们想过再生一个,但一个月不到,她便说没有了,在买菜路上,被碎石绊到,摔了一跤。他怀疑谈俏故意,但是两人从未谈论过这个问题,太多问题早就一点点掏光他们的储蓄和精力。为了照顾儿子,谈俏辞职,从财务变成了全职主妇。为了多赚钱,他们摆过摊,卖凉皮和炒饭。他戒了烟,谈俏身上的衣服购于七年前。
是他提的建议,儿童医院那位姓黄的医生说,跟动物接触有好处。下水体验海豚治疗,是三百块钱一节,而这边票价二十,不到一米二的儿童,可以免票。所以他们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到达这里。也许明年可以将赵旸送去融合教育,他在报纸上读到过,期待能让儿子变得合群,或者说,至少“普通”一些,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那个虫子是什么?”
“巨虫。”谈俏说。
海报说明写的是六射珊瑚。
“是的,史前巨虫。”赵文军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高兴。
两人从走廊出来,谈俏在廊口停了一会,说,“我们走吧,天气太冷了。”
像是得到赦免,他说,好的,并且松了一口气。
出园的道路很长,他们弄错了方向,进入了另一个看似一样的公园停车场,好像无意间,进入了记忆的另一条岔路。这里的树木都差不多,有十公里的路段,面貌都差不多。树木向外不断延伸,向着显赫胀大的天空以及远方。一大片绿,永恒的绿。
人流正像开始入园时候一样,慢慢又溢了出来,流入不同方向。路边的公交车站满等车的人。有人向着他们迎面走来。
是他们。
赵文军想了起来,是他们。是那四个人:父亲、母亲、儿子,还有一个小女儿。那个男孩,虽然只见过一次,他对男孩怯弱惊惧的脸印象过于深刻,还有那个女人的长发。女儿大概不到三岁,被父亲抱着。除女儿穿黄色毛衣和斗篷,母亲有件紫红色围巾,三人外套都是黑色长款。路上多数行人都会穿那样的衣服,在这个雪天,人的面目变得愈加雷同、难以辨别。有一些十分微妙的时刻,他以为会遇见——至少这么以为。
他甚至避开了那些热门的露天场地:猴山、鸟区,牺牲了爬行动物区(只是想象了下冬日保育箱里终日困倦的蜥蜴和巨蟒)。他尽量不让谈俏意识到这是他的有意为之。他觉得她也这么希望,两人匆匆忙忙,像是逃离失火的小镇——只是,他们在惧怕什么呢?
这会怎么也躲避不掉了,那四个人正迎面走来,不断迫近。天色渐渐黯淡,黑夜降临,两侧路灯亮得比平时早一些。虽然雪很大,男孩取下了他的帽子,任由雪花落在头顶上,左手推着一只黑色便携童车,走路时,像是出于一种惯性,轻轻甩着另一只空余下来的胳膊。手上没有手套,冻得通红。距离很近,男孩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抬头纹,也许年龄比他一开始预计的要老一些。父母都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刚才的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或者早被遗忘了。
男孩走路姿势说不清哪里不对。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他明白了,“那只童车是给……”,但他没说完。男孩的腿有点问题,左边裤腿比右边大一圈,始终在一种危险的平衡里。谈俏想必也注意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三人走了一段长路,为了找停车场。没人开口说话,就跟过来时候一样。因为西溪隧道正在维修,赵文军开过来时,临时改走龙坞。他以为过年时的杭州,会变成一座空城,感觉人群似乎瞬间都挤上了同一路段,只能低档前进。收费员把卡递给他们时,他装作诧异道,“今天不是初七吗?”没人回答,他差点怀疑自己开了一路空车,但从后视镜望去,谈俏和赵旸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后座,眼下也是,就在身边,但跟不在也无甚区别。
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径直走过。道路只有三四十公分宽,他差点以为会和那个父亲擦到。他始终记得争执时,父亲带着一种相似的忍耐表情。男孩看着他,眼中与其说是无所畏惧,不如说是空洞冰冷的神色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怯弱闪躲。男孩迅速低下头。
他还在想那件事,四个人已被抛出很远。他们穿过最后潮湿的拐道,绕过一只翘边的窨井盖,走到停车场,谈俏忽然开口道:“渡渡鸟是什么时候灭绝的?”
赵文军忘记了当时谈俏报出的一串数字,沉默跟过去一样,自然地持续了下去,仿佛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固有之物。他在外面待得太晚,目睹了太长的历史,对过去到现在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模糊困惑。雪混入他的眼睛和鼻子,融在手背和衣袖,潮湿且冰冷。他忽然觉得,如此多的事物在消失,失去它们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灾难,和他们在短暂人生里,那种真实琐碎、又近在咫尺的痛苦相比,这些他未曾听、从没目睹的动物都算不了什么。
仿佛一种奇迹——“1689年”,赵旸缓慢、但是清晰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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