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6日,我正在乡下小住。忽然接到山西人民出版社姚总编的电话,说,今年是咱们山西人民出版社成立60周年,希望老编辑们写点回忆性的纪念文章。你是咱们人民社的老编辑,又是名作家,请你一定写一篇。而且最好三两天能交稿,要出纪念文集,时间紧。
我曾经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做过十年文艺编辑,按说这事义不容辞,只是姚总编要求的时间太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与姚总编缘悭一面,总编亲自打电话来约稿,又不好拒绝。一时犯难,便冒出个快捷的想法,姚总编欣然答应。于是放下电话,静坐沉思片刻,脑海立刻浮现出当年文艺编辑室诸同仁之音容笑貌,便每人来了一首戏说诗,一鼓作气成此十五首《打油诗戏说文编室老同事》。
既然是社庆60周年,首先得来一首严肃一点的贺诗:
中华薪火赖文传,晋版图书辟大观。
囊括古今中外事,弘扬上下五千年。
《贺山西人民出版社成立六十周年》
然后就无论职位高下,想到谁就给谁来一首。首先想到的是外号“怪舌”“口若悬河”而又嘴馋贪吃的仁健兄。“同事二十载,相交五十年”。我们既是文编室的同事,又是“文革”中的同事战友,文章写得好,一手创办了大型文艺评论刊物《名作欣赏》,颇有影响。嘴馋贪吃,见了海卜卜就流哈喇子,那种自我得意的“吃姿”也不甚雅观。我们俩一块进京组稿,到东来顺吃涮羊肉(我好像是头一回开此口福),他几乎把我的那份也吃了,结果第二天半个脸就发酵了。我俩经常斗嘴,他急了就取笑揭我的短:“再怎么我也不会连大米饭也蒸不熟!”我也会拿他以介绍对象为名哄同室同事买烧鸡吃、替同事写情书(我也曾代笔),换取同事的油泼面吃,等等趣事,予以还击。到“中央学习班”,我俩,还有王智才,经常起了床不爱叠被子,叠了也总是乱堆一起,所以在军代表眼里是“最邋遢”的三个“家伙”。
还有一件最值得自我欣慰的事:我还越权一手包揽送了他一个“山西省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此非笑话,他至今还享受着山西省劳模待遇。这事说起来有点滑稽:那年出版社办公室突然通知文艺编辑室要马上评选一个省劳动模范,可是编辑室的领导和包括张仁健在内的主要编辑都去了北京,室里就留下我和常德顺,上面还要得急。于是我和常德顺就说,咱们评选——我选张仁健,理由一二三。常德顺说,同意!我说,全体通过。便将“推选结果”告诉办公室袁川武同志。可是空口无凭,还得上报张仁健模范事迹材料。这事也不难,我来代笔。替他写了模范事迹材料还不成,还得文艺编室领导签字。那时的领导已经由关守要主任“禅位”于罗继长。怎么办?总不能白白浪费了一个省劳模名额!还得我担罪名,于是就胆大妄为,当了一次“冒牌主任”,代替罗继长主任签了字:同意!我敢于这么做,是因为自信以当时文艺编辑室的“空气”,没有人敢公开不同意张仁健当劳模。想着这些过往烟云,于是就吟出四句打油诗:
北大才子笔头健,口若悬河皆文章。
一手创刊赏名作,三寸不烂舌头香。
《张仁健》
接着想到谢中一老兄。谢中一老兄是个真正的大好人,在我学习写作之初,他即在省群众艺术馆做《文化周刊》编辑,直到调来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做编辑,几十年如一日,编辑图书无以计数,对文艺事业与出版事业作了大量益及千秋的工作。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真正的大好人,却一直没有评上编辑系列的正编审职称。不过知其人者,为其不平惋惜之余,也会觉得只要“挟权者”打个招呼、递个眼色,不给他评正高职称也“合情合理”。谢中一老兄是由人民解放军转业下来的文艺干部,一向为人正直不阿,有点湖南“骡子”的犟劲。有一个关于他的近似笑话的真事:出版局一位领导为了表示对大寨的忠诚,特意组织编写一套歌颂大寨的丛书,就带领各编辑部的主要编辑人员深入大寨采访,谢老兄荣幸被选作领导随员。有一天,不知什么事,那位局领导要谢中一给个什么人打个电话,按说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应当引以为幸事。可是我们这位谢老兄却回答了一句:“你自己不会打(电话),叫我替你打!?”
不过,据说“放话”不能给谢中一评上正高职称的并非这位局领导。为了评职称中的明显不公正,谢老兄上下反映,不知跑了多少趟省里、北京。北京主管部门也表示同情,并出具公函,要下面重评。然而一年一年过去,下面根本不理那个茬儿。求告无门,谢老兄不知怎么就看重我,找我帮忙替他向某领导递“材料”。我真的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替谢老兄向上反映了,帮他递了“材料”,还写了信。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我才愚顽顿化,明白自己人微言轻,自不量力!
想着耄耋之年的谢老兄的为人处事,便来了四句:
好书编辑愈千卷,连个职称也不沾。
世事不公谁与论,湖南骡子犟而憨。
《谢兄中一》
接着想到罗继长。罗继长也曾经是我在省文化局戏研室工作时的同事。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熟悉,在他趁大家“造反”之机,由朔县马厂(下放劳动改造)跑回省城,呼吁调回省文化局时,还是我帮助把他“办”回来的。后来,他调到省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几年后我也被出版社一位领导从省文教办硬“要”到出版社做文艺编辑,鬼使神差,我们坐到一个办公室。罗继长当编辑确实有过人之处,他善于动脑子提选题,勤于帮助领导开阔思路,乐于领着文艺编辑室主任到各省市去组稿。领潮流,谋大事,退了休还不甘作罢,听说还找什么领导要拍电视剧《东京大审判》,等等,为常人所不及。不过,好像老天不佑,命气不佳,设想宏伟,成事无几,以致心劳气损,最后将身体也累垮了。足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万万不可心气过高,奢求过大。赠以四句:
运转时来胆气壮,能冲敢闯腿更长。
岂甘墨守编书匠,无奈天公不赞襄。
《罗继长》
文艺编辑室最先有两员女将,一员常德顺,因其工作热心泼辣,风风火火,总爱说一句“真要命”,(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漳河春,还是她和周文同志先找我联系,由林友光同志责编出版的),大家就善意叫她“真要命”;一员田宝琴,田宝琴也有一句口头禅“活见鬼”,不偏不倚,大伙也奉送雅号“活见鬼”。这两员女将性格迥异,一个泼辣如火,正直敢为,工作不让须眉;一个文弱如林黛玉,貌似弱不禁风,内心刚烈不阿,但命运不济,事多乖舛,真有点“林妹妹”的味道。两人都非常能干,学识丰厚,读的书多,自然见地不凡,在文艺编辑室各把一方,编辑出版了许多好书。所以各赠一首:
心直口快不饶人,话不留情心有情。
勤勤恳恳常德顺,忙忙碌碌真要命。
《常德顺》
天生一个林妹妹,中西文学宁让谁。
饱学未必能饱用,心强命乖活见鬼。
《田宝琴》
不知为什么,当时的文艺编辑室尽出些个性鲜明的角色。大家习惯呼之“林老板”的林友光,又是一个个性突出、不入时俗的人物。你说他为人持重吧,有时他激动起来“小广话”震得楼堂嗡嗡响;你说他“好说话”吧,但凡他要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说他对你冷淡吧,他事事会替你想到;你说他对哪个人特好吧,实在挑不出他对谁不好。所以,我就给他来了四句大白话诗:
不慌不忙“林老板”,不阿不囿不张扬。
不疏不近处同事,不易不赊有主张。
《林友光》
想到梁骏同志,心中不无深深痛惜。梁骏是文艺编辑室的资深老编辑,后来做到希望出版社总编,不幸英年早逝。一起共事时,大伙经常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良骏者,好马也”,管他叫“好马”。梁骏为人非常谨慎,看似乐于争论,一到关键问题就只是满面堆笑,不着一词。记得有一年我编的《郑成功》一书被评选为全国中学生最喜爱读的图书,到南京去领奖,就是梁骏兄带队。记不得当时他是否已被提拔重用。想了四句,以寄缅怀之情:
好马识途知任重,良骏谨慎殊途通。
常有高见惊同室,每逢论争总从容。
《梁骏》
张成德是从部队转业来到文艺编辑室的。“文革”后期,大学生到部队接受再教育,他们山西大学一批毕业生都当兵到了63军。大学生,又是修文,文章自然写得好,特别是写文艺理论文章,使他成为小有名气的评论家。当兵三年,又经过炼狱重生,自然对政治、对社会、对人生都有非同一般的认识与寄望。所以一调入文艺编辑室就坐在我对面的张成德编辑,在大家的潜意识中成为罗某的竞争对手。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一个槽里拴不下两条叫驴。最后,罗继长荣升北岳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张成德也不逊色,做了山西省出版局副局长,再后来又晋升为山西省社科院党组书记,吃正厅级饷。有诗为证:
半路杀入文编室,自是才高敢请缨。
后来居上君真健,终究弹冠做正厅。
《张成德》
文艺编辑室还有三位各领风骚的人物,都是后来调入的。一位李健,女,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又考取姚奠中先生的研究生,文学功夫特别是古典文学功夫自占上风。一位是李建华,女,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诗人,在文学界特别是诗人圈内小有名气。还有一位,调来更靠后一些,叫梁申威,男性,能诗,好酒,当过铁路工人,也是以诗名世,以名明志。每人各送一首打油:
修业名校北师大,大儒门下又读研。
屈居小庙文编室,风风火火不亚男。
《李健》
文编队伍日壮哉,学者诗人接踵来。
夫子门前人济济,喜看新书源源排。
《李建华》
好酒能诗也善吹,才情侠气各半杯。
只因误做编书匠,今生今世难申威。
《梁申威》
文艺编辑室有一位大伙公认的“好老汉”,即关守要主任。关主任按年龄其实也就五十余岁,可是相老,行止慢慢悠悠,讲话慢慢腾腾,又爱抽烟,熏得五指都是黄黄的,显得有几分老气横秋。所以有时大家管他叫“关老”。回首文编室往事同仁,首先会想到关守要主任。因为我想多说几句关于关头的话,又因为对长者不可“戏说打油”,特别用心斟酌写了一首七律,是故就放在后边压卷。
想到关守要主任,我内心便泛起漠漠的歉疚。我在文艺编辑室十年时间,没有同什么人红过脸,但曾经有过“三气”“关头”之大不敬,成为一些同事当作笑料讲我的笑话。
关守要主任,编辑室的同事都习惯称其“关头”。所谓“一气”关头,是因为罗继长与林友光同志入党问题。关守要主任工作中主要依靠罗继长或者说“言听计从”,这是不争的事实。便是偶尔亲自出马到外地组稿也往往只带罗等一两人。据文艺编辑室内部传笑,一次”关头”带罗到南方某地出差,罗继长身着呢料大衣,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大腹便便,一下车对方就把他当作“领导”,抢着为其提包引路,陪着“领导”前边走。把个“关头”撇在后边,只好换位且充“领导”的随员。如此等等。那年出版社党组织要发展党员,文艺编辑室有两个发展对象,一个是罗继长,一个是林友光。可是“关头”坚持要先发展罗继长入党,林友光往后搁一搁;我与常德顺坚持罗、林两个同时发展入党。文艺编辑室党小组只有关守要主任、常德顺和我三个中共党员,意见不合,“二比一”,开了几次党小组会,双方都不松口。常德顺是个死认真,我也有点玩世不恭,就这么点“小权”,不用白不用,故意别劲,惹得关主任有气没法出,一脸胡茬都在抽动。发展罗先入党显然并非关头个人的意见,还有上面的“意思”,常德顺本来对某些领导就有意见,越是这样,我俩越不让步,心想买一个带一个也得把林友光“带”进去。最后“关头”只好让步,党小组全体通过同意接收罗、林两人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分配我与常德顺做罗的入党介绍人,“关头”做林的介绍人,落得个皆大欢喜。
所谓“二气”关头,是搞什么清查运动。社里整的重点对象是总编刘延清,一些人派性作祟,认为我是刘延清调来的,“文革”中又是一派,还是个小头目,就布置让我交代问题。其实刘延清人挺好,见谁也笑嘻嘻的,我与刘延清只是在省文教办公室时见过几面,他见了我总是要喊一声“作家”,然后开几句玩笑;到了出版社见面也很少。
关头一向唯上,便主持文艺编辑室全体人马,每天下午停止办公,专门开我的会。我自认为自己从“文革”开始以来,行也坦坦,坐也坦坦,无“代”可“交”,决不示弱。”关头向社里交不了账,气得挠头瞪眼,最后让我到大办公室隔壁的小办公室去考虑问题,写出书面交代,留下的人马研究如何向我发起“攻坚”战斗。我也的确有点“不像话”,我住在省政府宿舍,上下班蹬自行车,每天午休不成,隔壁小办公室是《名作欣赏》编辑部,正好有一张床,我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直到他们研究出对我的“攻坚对策”,来叫我上会,发现我睡得正香(其实我故意装睡),关头气得拧眉努嘴,半天吐出四个字:太不像话!后来不知怎么这件事就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所谓“三气”关头,就有点恶作剧了。记不得是哪年哪月,全国上下突然风传周恩来总理“遗言”。我的一个老同学认识陈永贵的一位女秘书,从女秘书那里搞到一份,就传给我。我拿到文艺编辑室,大家都争着看。文艺编辑室分里外两室,外面的房间大,挤着我们八九个人,里面是关主任的办公室。坐在里面的关主任听说我拿到周总理遗言,也心上痒痒,就找我要去看。其实所谓的总理遗言,此时社里早已盛传。不久掀起一场追查政治谣言——周总理遗言运动。有一天,关守要主任突然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欲言又止,欲止又叹气。犹豫半天,才说,你看这事,唉!咱说不说吧,可人家上边要查。你看……唉!我心里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事,就装不明白,想逗一逗老汉。好一阵子,他才终于说出:东满!是这么一回事,你那个总理遗言是从哪里来的?
这事本来很简单,我如实讲给他就行了。可是那时我一是对这种“清查”非常反感;二是又想故意逗逗这位唯上是从的关老汉,就突然一变脸,反问道:什么总理遗言?我没听说过,更没有见过!一下子把关老汉弄了个挺脖子愣眼。
一连几天,关主任独自关门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出来进去都不抬头。编辑部的同事们也心照不宣,知道“关头”正为哪档子事发愁,也故作正经。大约过了一周时间,张仁健突然拉住我,哈哈笑说,你他妈快给老汉说了吧!你叫“关头”两头受气,看把老汉愁得,下了班就在家里长吁短叹,饭也吃不下,来向我诉苦。张仁健与“关头”住的是左右邻居,讲的是实情。我也哈哈一乐,这场恶作剧也该到此收场。于是推开“关头”的门进去。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关头”,一见我进来,马上回过头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近前一步,笑说,老关!我告诉你吧!我拿来的那个所谓总理遗言,是我的同学王某某从陈永贵的一个女秘书那里抄的。话还未了,关头忽地立起身来,满面笑容,连声不迭且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了!造谣,又不是咱们造谣……”一边说着,一边伸起双手,从上到下,给我拍打身上的灰尘。“这事咱本来不说也就没事,可人家有人就给说出去了,人家……人家办公室硬要追查,硬要叫咱……咳!”我说,“老关!谁说出去也不妨,全中国都在传,不会有啥事的。”
一时间,我被“关头”的举动感动,竟忘记向关头道个歉,说一句对不起。明知“关头”唯上是听,因为我的玩世不恭,害得老汉几天寝食难安,事后想想,真不该这样。
此后,罗某私下对我说,那件事是梁某说的。梁某私下也对我说,那件事是罗某说的。我一概回答,谁说的也无妨,我又不怕丢了什么,更不希望得到什么。我在文艺编辑室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谁对不起我。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是真正的内心表白。我在文艺编辑室还真有点小小的不平之气。
我是1974年调到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做文艺图书编辑的。山西人民出版社在并州路,我住在省政府后面的坊山府宿舍,骑自行车上下班,蹬快一点也得半个多小时,若遇风雨冰雪天,那就更说不准了;加之我是一边当编辑,一边坚持业余创作,常常每天熬夜写点东西,早上爬不起来,难免上班迟到几分钟,下班早走几分钟。开始,“关头”说一句两句“早点来”“按时上下班”,我还没怎么在意。后来,居然开会时吞吞吐吐点我的名,批评我迟到早退。再后来我就渐渐发现有点怪味:文艺编辑室七八个人,迟到早退的绝非我一个,几乎人人都有,怎么就批评我一个?这个被我认为善解人意的好老汉关主任怎么就不想一想我住多远,你们住多远!有时我早已经坐在办公桌前看稿子,你们住在出版社大院宿舍的一些人才慢慢悠悠进来,有的嘴里还在咀嚼;下班时间不到,有的同志就回家做饭看火,可你对谁都不批评,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双眼袋浮肿的眼睛怎么好像就盯着我一个?
更可笑的是,关头的确以身作则,按时按点(有时也迟到早退)就掩门坐在他的小办公室。可是,过不了一会儿,里面就会有响动,时而如大浪由远而近,呼啸而来,时而如雷霆万钧,轰隆作响,时而又如有人在发动“东方红拖拉机”,鼾声大作。“扰民”过甚了,大家就拿关头的“发动机”“真可怕”说笑,有的还会走向小门口窥视,欣赏关头的不雅睡姿。只见关头依旧坐在办公桌前,身子倒在椅背上,脑袋歪在肩膀上,手里还拿着书稿,呼呼香睡。如此等等。久而久之,我潜意识中就积储了一点点不平。不平归不平,但我从未与关头红过脸,即便他批评时也不还口,总是努力把领导的批评当作长者对晚辈的爱护。而且,在我内心总也忘不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漳河春》就是从这位好老人手上推出来的,充满感激感恩之情。
一边编书,一边创作,一边不断挨“小批评”,是我在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三个“一边”。不过也怪,我在文艺编辑室责编了多少种图书,已不记得,也不曾统计过。然而就是这个在领导眼里总爱“迟到早退”的编辑,责编的图书还时有好评,或者省内获奖,或者省外获奖,或者拿全国性的奖项,真为他长了一些光彩。那时,当编辑责任重在发现、培养、扶植文学作者,(不像现在重在给出版社赚多少钱),我是业余作者,更懂得业余创作之甘苦辛酸,所以每天想从大量来稿中发现人才,推荐作品。但凡有望修改,可荐成功之来稿,我们便用心力助一改再改,并从工作、生活等方面想方设法帮助作者解决一些具体困难。比如,我责编的《郑成功》(上下两卷)获得全国中学生评选我最爱读的十部优秀图书奖,原是我从自投稿中发现的一部书稿。这部书稿的作者是三位(当时来说)“穷困潦倒”的年轻人,有的连工作也没有,有的有工作单位,但由于写作影响上班,单位要除名。我跑到天津,硬是向作者单位的领导“说好话求情”,替他请了写作假。然后又同三位作者钻在并州饭店的地下室,一遍又一遍讨论对书稿的修改方案,几易其稿,几多周折,直到三审通过,正式付梓,出版发行。我责编的长篇叙事诗《月魂》(作者钟声扬)先在国内诗歌界获奖,继而又获得世界诗歌界评选的什么奖。此书的作者钟声扬(惜乎英年早逝),仄居山西最北边的边塞小邑朔州(那时还未建市),名不见经传。此人感情丰富,精力充沛,有点侠义之气,一读他的诗稿,我就被其洋溢的激情与题材所吸引;再看其人,大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之诗人豪放浪漫气质。也许因为他激情难收,诗稿写得很长,抒发感情之文字虽好,但时有游离主题过远之嫌,我不得不忍痛割爱,下狠手替他砍去许多文字。我责编的长篇小说《爱与恨》(作者崔巍、钮宇大)获得全省优秀图书奖。为了这部图书的出版,亲自跑到晋东南地委找时任主要领导批示,替作者崔巍向原单位请创作假;为两位作者协调关系;同两位作者一起住在大山深处的小窑洞,商量修改方案,并亲自动手对书稿做了不少删节调整。我责编的古典文学作品新译《聊斋志异》获得优秀图书奖。作者李世钧和申修福是县里的文艺工作者,学历平平,开始以为他们的古文功底浅薄,给关头汇报了,关头不怎么看重。后来看了部分译稿,再向关头汇报,并请他看了一部分(其实关头看古文也有点吃力),才勉强答应,正式列入当年选题计划。为了组稿,在政治空气还未回暖的时候,我拜访过还在长治某农村下放劳动的作家丁玲,丁玲先生的开朗、坦率与健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她的日记中曾有记载)。有人向我推荐老剧作家吴祖光的一部诗稿,吴祖光是著名剧作家、导演,但同时也是“摘帽右派”,我毅然赴京上门向吴祖光先生约稿并取到了他的《枕下集》诗稿。《枕下集》,顾名思义,那些旧体诗作都是吴祖光先生在被管制时藏在枕下的即兴之作,规谏讽刺之作比比。但它却无异于一面小小的时代镜子,折射着一个历史时代的人情、生活风貌。这样的书稿,又是旧体诗(那时山西人民出版社还未出版过一本当代人写的旧体诗集),在历史前进的脚步还不明朗时间段,要编辑出版是要担政治风险的。但我还是力荐并作为责任编辑使这本《枕下集》问世。这本36开的诗集出版之后,在当时名流学界颇有点影响。一些教授学者认为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思想解放,有战略眼光,纷纷来稿来信。如此等等。
一部书稿的成功,往往会成就一位作家、诗人、学者、教授、理论家,等等。然而,那个默默无闻的责任编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责任编辑,只不过由原来的青丝小编辑“升华”为皓首老编辑罢了。从大量的来稿中筛选、审读、推荐,到正式列入选题,列入当年出版计划,再一审、二审,到终审通过,作为为他人作嫁衣的责任编辑,可谓编书为己任,甘苦寸心知。我是过来人,甘苦我自知。此不一一赘述。
我责编的图书,有的评了奖我都不知道,有的在我离开出版社之后,还被评上这奖那奖。因为我不大重视这种事,有的曾经记在小本子上,也曾收到过获奖证书,后来连小本子或获奖证书也找不到了,也懒得去找。所以,现在我自己也记不清楚那些奖项名目与牛年马月。但是,为了这些书稿的出版,为了帮助这些书稿的作者改善写作条件与尽快修改完善,我真诚地付出过无法计算的心力神劳。所以多少年之后,有的作者成了作家、诗人,有的作者从外地甚至从海外写信给我,称我是他的“大恩人”,没有我的力助,就没有他的今天。等等。十年编书匠,多少心劳苦。如果细说起来,我责编的每一部图书都有一段讲不完的真实故事。
在山西人民出版社担任文艺图书责任编辑的十年,也是我创作生涯比较旺盛的十年。继长篇小说《漳河春》之后,先后有短篇小说《柳大翠一家的故事》《夜走祭子岭》、中篇小说《点燃朝霞的人》、长篇小说《风流父子》,以及长诗《怀念周总理》(五言古风)《傅春华之歌》等多部比较有影响的作品,在省内外如《山西文学》《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通俗文学选刊》等多种刊物上发表与转载。有的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广播连续剧或戏曲,在省内外多家电视台、电台连播,在剧团演出。由我自己改编、由山西电视台摄制的电视连续剧《风流父子》,在中央电视一台春节最佳时间连播,并获得电视剧“飞天奖”;还被改编为同名现代戏曲《风流父子》,由孝义市碗碗腔剧团搬上舞台,屡演不衰,并获得全国现代戏会演最佳现代戏特等奖等。由我自己改编、著名导演苏里执导、长春电影制片厂拍制的电影故事片《点燃朝霞的人》,获得山西省优秀文艺作品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所以,我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做文艺编辑十年时间,有一首自述诗:“十载编书为己任,咬文嚼字审读忙。新蒲老柳共裁剪,乐为新娘理靓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对得起山西人民出版社,对得起广大图书作者,对得起一直领导我的关守要主任。我用心写了一首《七律·缅怀关守要主任》:
孜孜不倦做文编,伏案操觚几许年。
每有好书梳额庆,时因错讹挠头蔫。
可亲可敬关夫子,亦孝亦忠老党员。
难得人生回头看,灵空山上人中仙。
遗憾的是,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召开建社六十周年社庆大会那天,因为一个同事公子的婚事,我未能参加社庆活动。听说社庆搞得很隆重,会上还将我的大照片与许多名家的大照片一起挂在大庭广众面前,以示奖誉;印在纪念文集中我的那几首戏说打油诗,虽然看似有点不够严肃,甚至对某公有几分失敬,但在众多纪念文章中显得别开新面,回首往事,状写老友,调侃戏说,意趣横生。特别是圈内的朋友,他们是“知情者”,读每首诗总能勾起许多往事,诗多内涵要比一般读者理解的丰富得多。不少读了那几首“戏说打油”诗的朋友,或者在电话中、或者来家串门,都会给予热情的赞许与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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