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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隔一江水

时间:  2023-12-23   阅读:    作者:  周楚妍

  她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北方走要坐两天一晚的火车。妈妈进站送她,站在车窗外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搓搓袖子咽了回去。她看着妈妈跟着火车小跑了两步,接着被颓然抛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走过这条路,她努力想要回忆当时的情景,但这些记忆就像沙子,随着她渐渐长大,握紧拳头仍被风吹得四处飘散。一切都是陌生的。

  下车的时候姑姑来火车站接她,抱着她又哭又笑,她很艰涩地开口叫她,即使她已经在车上把这些称谓悄悄练习了很多遍。姑姑说爷爷奶奶很想她,她问起爷爷的病怎么样了,姑姑便摇摇头不再说话,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多嘴,这句话要能问得人人高兴,她便不会到这儿来了。

  过了一会儿姑姑又打起精神,问她妈妈有没有改行,有没有交新男朋友之类的,她怕再说错话,索性只是摇头。姑姑感叹说她妈妈要是改了行,指不定今年就能跟着一起来过年,可惜可惜。她心中想起妈妈说了——实在不好意思不能和小媛一道去看爷爷——之后,隐隐约约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记得在爸爸出事很长一段时间后,妈妈是交过一个男朋友的。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叔叔白净斯文,还会骑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她,给她买好大一个棉花糖。她一直很喜欢吃棉花糖。她后来觉得大概是因为她们那里很少下雪,即使下了,也往往很难堆积起来。它们轻飘飘地在空中旋转,像小时候看的《十二个跳舞的公主》,踩在旋转楼梯上步步生莲,落到地上,就化了。她有一次张大嘴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雪花,除了一点点冰没有任何味道。她说不清,她总觉得雪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本以为会像棉花糖那样松软又绵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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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们经常吵架,以为她睡着之后,关上门在另一个房间争吵。她用被子蒙住头仍能听见东西掉地闷闷的响声和低低的啜泣声。

  后来那个叔叔时常不着家,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妈妈没有对她做任何解释,只让她在幼儿园里多待上一会儿,等天黑下工了就来接她。她点点头,利用小孩子特有的无知和善忘,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日子还是那样过下去。

  姑姑把车在房子门口停好,她走下车审视着这个空旷的地方。她惊奇地发现房子周围有夹杂着黑脚印和脏水的积雪,中间的人行道残留着细碎的雪渣,是扫过的痕迹。她想走近看一看却被姑姑招呼着进了房子。姑姑大声喊着,快看是谁来了。大家像潮水涌上沙滩,从四面八方一下子聚拢在炕头,那些脸熟悉又陌生,她在一瞬间恍惚抓到血脉相连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即使相隔很久,身体里仍有思念带来的亲昵。激烈的涨潮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的血液努力向他们奔涌张开,渴望汇入一股河道。这样强烈的渴望吓到了她。

  直到她听到有人问,“阿野呢,怎么没下来,妹妹来了”。她慢慢冷却下去,沉入静溪,惊魂未定的血管突突乱跳。又有人拉长声调大喊“阿野——”,周围忽然安静了,那个身影从楼梯上慢慢挪下来,隐在奶奶身后。她的血管跳得更厉害了,血液在全身急速地流转。男孩被奶奶推到她面前,呆了会儿,头低低的,轻声说:“过年好……小媛。”

  “过年好。”

  奶奶在厨房忙活着上菜,爷爷躺在炕头,男人女人们都在喝酒,阿野被安排坐到她身边。男孩子被撺掇着喝了两杯白的,脸噌一下就红了。一群人又笑又闹,手机外放的音量很大,直喝到半夜才散席,躺在炕上各自睡到天明。

  她从没睡过炕,周围鼾声四起,她辗转反侧了无困意,便悄悄下床提了鞋往楼上走。她在楼上找到一个矮顶的杂货间,里面有一扇很小的窗,她走到窗边坐下,双手抱着膝盖蜷成小小一团。冬天天亮得晚,窗户外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就那样坐着昏沉沉睡去。直到感到亮光照进来,她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眼,只看见阿野坐在对面,同样用手抱着膝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心里窝火,没好气地小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阿野没接话,把头低下去。

  她向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雪地白花花刺痛了双眼。她惊得爬起来,跪着向窗边挪了挪,双手紧贴在玻璃上。她从没看过这样干净平整的积雪,她浑身的细胞蓬勃生长起来想去雪地里打一万个滚,掬雪撒进微薄的日光里,漫天的雪花从她的发梢落入领口,化入她温热的肉体里与她水乳交融翩跹作舞。她看痴在原地。

  阿野突然开口,说:“这里的雪从九月就开始下,一个冬天都不会融化。”

  她回头看向他,眸子亮晶晶的。

  阿野侧了侧头避开她的目光,又说:“我总是会很想把平整的雪给踩出我的脚印,但是好像不是大家都这么无聊,因为总是能找到这样大片的平整的雪……”

  “总是能吗?”她的眼睛里绽放出小小的烟花。

  阿野点点头。

  天已经完全亮了,楼下传来嘈杂声,她那句“你带我去”还没脱口,楼下就已经有人开始喊他们的名字。阿野飞快站起身向楼下走去,她愣了愣,才走出杂货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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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看到他们俩先后从楼上下来时眼神里有明显的惊讶,但很快掩去,奶奶招呼他们吃早饭,隐不住笑意,又添了句:“阿野总爱一个人待在楼上的,早该想到你们会玩得来。”她悄悄撇了撇嘴,没说话。

  大家在奶奶家的炕上一住就是很多日,每天循环往复地大声说话大口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再从晚上喝到半夜。他们也会在村子里各家游窜着攒酒局,半夜再回到奶奶家睡觉。她几乎没能再跟阿野说上话。阿野会跟着大人们一起去赴宴,她不知道阿野究竟喜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还是说他已经习惯如此。她在后来的两天睡得仍是不好,起身悄悄去看阿野,他却睡得很熟,轻轻打着鼾,她甚至觉得阿野是为了逃避她的请求才总是出去的。

  在她住了快一个星期之后,妈妈打电话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学校快要开始补课了。她挂掉电话,心里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恼火。她走去那片在二楼窗户上望见的白色雪地。她这些天在村里绕了好几圈,每家附近的雪都被扫干净了,这片雪地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却已经是能找到的最齐整的一片白色。

  她攥了攥拳头,报复性地大步走去,抬起脚时有一瞬间的迟疑,然而很快重重落下去,在平整的雪地上踏出一个清晰的脚印。脚印下的温度在电光石火间传遍整片雪野,每一片雪花都嗅到她的气息,感受到她的来临。它们窸窸窣窣躁动起来,她冲上去踩出毫无章法的墨迹,将蓬松的雪块撒入半空,奔跑着挖出山川沟壑阡陌相通。在耗尽所有力气之后,她轻轻躺下来,脸颊上有温热的潮湿。她眯了眯眼伸手挡住的,是一碧如洗压不下的蓝天。

  姑姑说:“小媛,行李都收拾好了吧,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上车站。”

  她点点头,说:“谢谢姑姑。”

  她很早就上了炕。男人们还没回来,她侧身向里睡去,用被子蒙住头。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脸上有些痒痒的,她睁开眼看见阿野趴在她面前轻轻向她吹气,气息中是淡淡的酒精味。

  她皱皱眉头瞪了他一眼。阿野说:“你跟我来。”

  她赌气重新把被子蒙回脸上,不去理他。她隐约猜到阿野的心思,又因为这样的诱惑而激动地屏住呼吸,血管熟悉地突突跳动。过了一阵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见阿野仍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她轻轻掀起被子爬出来,将鞋拎到门口才穿上。夜晚的风吹在他们脸上,路灯闪着微弱的光。

  她跟在阿野身后,阿野走得很快,她渐渐有些吃力,停下来想喘口气。阿野仍头也不回地走着,直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她身边。两人并排无言慢慢走起来,路灯下能看见他们张大嘴哈出去的白气。

  走了好一会儿,阿野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儿?”

  她翻了个白眼,说:“不用问也知道。”

  阿野憋着笑说道:“那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她想到他钓了她那么久的胃口便有些恼火,抓起路边散落的雪向他砸过去,阿野灵活地闪开,哈哈笑着说没砸到,被另一个迎面而来的雪球正中脑门。阿野便也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作势向她扔过去,她小声尖叫着往前跑,阿野跟在她身后追上去。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出白蒙蒙的雾气。

  他们走出村子,路灯渐渐稀少,路也泥泞起来。阿野拿出手电筒。她有些害怕,走得越发慢了。阿野把手伸给她,她迟疑了一刻,还是把手搭了上去,就像她投入那片雪地。阿野的手粗糙而温热,激烈的涨潮又出现了,血液里洋溢着无法言喻的归属感。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老旧生锈的钢铁建筑包裹着大片大片的雪地,白色一直漫延到四方夜幕中。他们站在黑白相接的一线间,阿野拉着她迈入其中,她像压缩机一样,迅疾地夯紧每一个脚印里的雪,又小心翼翼缓缓将鞋子抽离,循环往复。

  阿野带她从铁楼梯爬到矮矮的天台,最后他俩并排坐在上面,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空中半圆的月亮被飘过的云彩遮住,星子散在天间各处。

  阿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花递给她,喏了一声,擦亮火柴帮她点燃。

  她这时才好好看清他的脸,他的脸颊和眼睛红彤彤的,但一双眸子亮莹莹,好似天上的星星纳在其中,说话时带着浅浅的鼻音,他是有些醉的。

  零星的火花落下天台埋入雪里,更多地溅在天台四周。烟花很快熄灭了,他们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时她突然开口问阿野:“你想他吗?”

  阿野显然被问得愣住,他顿了很久才说:“我有时候会想,以前他在船上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吃在船上睡在船上,到岸边就卸货,没什么事儿又天气好能打上好多好大的鱼。要是遇见暴风雨,全船的人就乌压压一边喊一边各干各的。”他抬眼朝西边看,夜幕里闪闪发亮亘古不变的,是那颗启明星。

  “他会想这里的雪吗?”

  “我应该是想他的吧……我也很想我妈妈。”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们来唱歌吧。”

  阿野问唱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们来唱王洛宾的《永隔一江水》。”

  风雨过去到黎明

  有飞鸟身影

  我没有另外的人

  只等你来陪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他们唱了好几遍,渐渐累了,便头靠着头面朝雪地的方向静静坐着,再没有说过话。

  他们在黎明时回到家里。

  姑姑早晨来接她去车站。她和所有人礼貌地道了别,最后走到他面前,微微点头,也只吐出“再见”二字。

  她坐上车后座,看见他走到房子门口站定。汽车绝尘而去,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终化入四面八方的大雪里去了。

  她很小声地唱起歌:“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她知道潮水终会退去。

  下火车时妈妈在出站口等她,接过她手中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们并排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突然问:“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妈妈有些讶异,却还是努力想了想措辞,然后说:“他不怎么会挣钱,又好喝一两口酒,喝醉的时候从脸到脖子都红彤彤的,胡话连篇,拉着我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怎么挣都挣不脱,转头看见他两只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也不知怎么的,就想算了随着他了。”

  妈妈愣了愣,说:“不知道为什么,你问我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就想到这个。这样说你爸爸是不是不太好。”

  母亲露出柔软的微笑。

  她看见细碎的绒毛在天空中旋转着下坠。雪终于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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