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玲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奔走在一个月夜里,夜阴恻恻地磨着牙,簌簌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她只身一人走着,深一脚浅一脚,时而在路上,时而在路下。两旁稻田幽幽地融化在雾里,天边一撇月影儿。她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尽头。渐渐地,簌簌声愈来愈大,结成密密匝匝一张网,慢慢收紧。她撒开腿狂奔,两边水稻发了疯似的迅猛生长,杀气腾腾,扎进天空。原不是夜在磨牙,而是水稻在抽穗。她向上望去,遮天蔽月的青色水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金黄。秸秆粗壮,稻穗丰盛,颗粒饱满。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稻秆越压越低,直逼向她,她腿一软,瘫在地上发出“哇”的一声啼哭。
“以前农忙的时候搞怕了吧?你别说,我都后怕哩。”老风扇嘎吱嘎吱地咬着黄昏,像在咬一块冷掉的油烙饼。美君闭上眼睛,额上渗出一层油汗。她将刮痧板用力地按在美君背上,用力一扯,松松垮垮的皮肤骤然绷紧,手一松便成了花生仁的皮——没顶饱的。美君闷哼几声,告诉她再往下一点,再往右一点,对就是这,力气再大些。
美君提起农忙,她才将自己与稻田联系在一起。她十五岁就进了工厂,日复一日地弯腰将一捆又一捆铅笔码好放进机子。头一圈白色打底,再一圈圈层层着色,放眼望去,传输带上的铅笔整齐划一。起初她时常想起插秧的情形,手法要轻,不能损坏根部,同时保持秧苗正确的角度。直起腰来,望见横平竖直的秧苗,一种富足而笃定的感觉如涟漪般圈圈扩大。工厂的井然有序有着全然不同的质感,但似乎能给人更多更大的安全感。不必焦灼晴雨,不必烦心蝗灾,机器永恒地运转着,自给自足,不知寂寞。渐渐地,油漆味让她忘记了稻花香,脚下坚实的水泥板让她忘记了脚陷入松软泥土的感觉。偶尔,青色或是明黄的漆料会唤起她某种朦胧的回忆,仿佛远方传来的遥远的歌声似的。
金黄的稻田是一片残忍的希望与绝望,正等待着被收割。灼目白球悬于高远的天空,照得大地一片金黄,年轻的美君顶着大草帽在稻子海中浮浮沉沉。这是她提到母亲这个词时就会想到的画面。大人对农田的过分关注,使得家里的孩子只能如野花杂草般兀自繁芜。人们或许对田间作物的长势了如指掌,却记不清孩子如何像水稻抽穗般长大了。“又要向你表姐讨衣服了。”美君望着她裤脚下露出的一截小腿不住地叹气。她穿着表姐的旧衣服灰扑扑地长到十五岁,十五岁时美君给她扯了一块花布做了一身新衣裳,她穿着坐上了开往珠海的大巴。
十二岁时,她左胸发疼,疑心自己得了什么怪病。“你知道瘤吗?长在哪里,哪里就特别疼。”玩伴阿秀神经兮兮地对她说,那时阿秀刚从婶母的葬礼回来,“会死的。我妈妈说的。”她眼睛发红,脸色发白,双腿发软。她本想默默地将胸口的疼痛挨过去,不料这疼痛越钻越深,仿佛蚂蟥叮在了她胸脯上。
这天美君骂她回家晚耽误了喂猪,她一声不吭地跑到猪栏,把放学割来的猪草一股脑倒进棚里。猪只管埋头吭哧吭哧地吃着,她一会儿心生羡慕,一会儿想着如果美君知道自己要死掉了,还会不会像刚刚那样骂她。“玲玲生病的时候,我居然还在骂她。”她想象着美君摩挲着自己的照片(一定要是她头一回去县城照相馆时拍的那张)哀号着,两行清泪,咕嘟嘟冒出来。想到这里,她突然不那么害怕了,一种奇异的期待芽儿般从心田冒出来,探头探脑,撩得她痒酥酥的。她很想冲出去抱一抱美君。
“猪喂完了?还不赶紧吃饭去!吃完洗碗。”美君正在打芝麻,瞧见她没动,剜了她一眼,“又怎么了?”
“妈……我这里疼。”方才涌动而出的勇气和激情被一丝丝抽去,她嗫嚅着将手放在胸口。美君瞟了一眼,额心顿时生出峰峦沟壑:“撞到哪里了?跑来跑去,一点没有女孩子的样!现在多忙,你给我添什么乱?还不自己去找个膏药贴贴!”说罢便“哎唷”叹着气,弯腰拾起另一捆芝麻。从喉管深处拽出来的叹息随着细碎的芝麻抖落在铺好的篾席上,黑色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
她把头埋进枕头哭了好一会儿,随后抽抽搭搭地翻出一块麝香膏药贴上。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什么恶疾,也不是蚂蟥吸血,而是身体正在发育,就像禾苗在春天滋滋生长一样。大女儿嘉禾刚出生时,美君将嘉禾抱到她胸前,嘉禾嘬了几口,吸不上来奶,小嘴一撇不愿意喝了。吸奶器的嗡嗡作响中,皲裂的乳头渗出血珠,疼还是疼,不过从发胀的疼到了细细密密的疼,仿佛绣花针刺进肉里。嘉禾四五岁时问她做妈妈是什么感觉,她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她摸着嘉禾的头笑着说:“那当然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啦。”同时恍惚地想起那天美君头一歪伏在床沿边哭了,丈夫杵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妈,别担心,医生说现在奶粉营养就够,孩子不会差的。”
为了置办美君六十五岁的生日,她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远远看见美君坐在入口边卖菜,鲜红的辣椒摊了一地,几个胖墩墩的青冬瓜横卧着。大大的草帽盖着,她的脸大半落在阴影里,另一部分融成一团白光。“要是大狗回来就好了,这么多辣椒啊冬瓜啊吃不掉。小狗么,也不晓得回来。”美君说这话时,总是悄悄瞥她一眼:“你带给他不好带哦?太麻烦了。”“是,东西太多,带不走。”美君的眼睛暗了下去,她心里黏腻腻的得意升上来,继而如雪糕咬掉巧克力脆皮一般缓缓向下淌。
人老了,伺候不了稻田,又因为和儿媳不对付,也无缘伺候孙子,美君只得专心伺候屋前屋后的菜园子。美君不厌其烦地抱怨种的菜吃不掉要烂掉啦,不知道怎么办啦,这些话像院里的茄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她也给两个弟弟打过电话。一个没接,过一会儿发来微信说自己请不到假;一个视频打过去,是弟媳妇接的,聊了一会儿家常,弟媳突然说起今年夏天热得出奇,孩子又太小出不了远门,寒暄几句也就挂了电话。“六十五岁又不逢十,没啥好过。”电话那头,美君倒在安慰她。
一个日头毒辣的下午,她牵着小女儿佩佩的手回到了美君的院子。佩佩一来就钻进了空调房,外公陪着她。她想帮着美君一起侍弄院子,却屡遭美君嫌弃:“起开起开!别耽误我!”美君是这个院子的常胜将军,一年四季都在排兵布阵、指点江山。这位女将军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自己的疆土。她只好站在一旁,以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她曾生活了十五年的院子。日头不知寂寞地炙烤着小院子,那些挂于枝头、昂扬在茎干上、卧在泥土中的瓜果蔬菜,让她常有饱满而结实的空虚之感。
她关于十五岁最后的记忆就是这样一种饱满而结实的空虚之感。割了一上午的水稻,她大汗淋漓地坐在厨房前喝着冬瓜汤,一汤匙舀下去,热乎乎的油花围拢过来。她一个人独自喝了一碗又一碗,汗流浃背,刚换上的新衣裳深了一个颜色,世界仿佛就是那样永恒地自给自足。
“吃饱了吗?看着点时间,别错过车咯。”
“催什么催?饭不让她好好吃?”年轻的美君音色很亮,擦过人的耳朵,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
“我吃饱了。”她赶忙喝净最后一口汤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胃已塞得满满当当,原来方才是心还空着。父亲接过她的包,要送她到车站。走出几步,她回过头来。苍白贫瘠的阳光照耀着年轻的美君,她站在小院前,圆脸晒得如熟透的番茄,粗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高高挽起的袖口露出小麦色的结实肌肤,仿佛整个秋天在她体内发酵。弟弟被美君搂在胸前,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竟已及美君的肩头。
十几岁的姑娘坐了满满当当一车,车左右摇晃,麻花辫上下翻飞,呕吐声连绵不断。大巴车喘着粗气,在弯弯曲曲的道上爬了三天三夜,她也吐了三天三夜。到珠海的第一站便是医院。有次她醒来,透过病床边一扇窗子向外看,窗外一片湖,湖上一枚血阳。余晖撒下网来,兜起湖面碎银万两,又好似一群银鱼蹦跳着。胃抽痛,她却头一回感觉黄昏如此舒缓,舒缓如微风吹动着的两块窗帘布。
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对黄昏产生了难以言状的恐惧。某个干净澄澈的黄昏,她一面唱歌一面走回家,沿路找到一丛刚长出来的青翠欲滴的猪草,刀一挥,乳白色的汁水登时迸溅开来。她割了满满一篮子,哼唱着胡乱编造的小调。远远望去,阳光均匀地涂抹在美君的院子上。她攥紧篮子奔跑起来,脚步轻快,心和歌声一样慢慢升上天空。她想象着美君先是一愣,继而摸着她的肩大笑,乌黑发亮的麻花辫晃荡着。美君的笑声会像秋天的果实一样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
可她听到的却是美君高亢的咒骂、低沉的哭诉和凄厉的叫喊。橙红色落日水淋淋地抖动着,抖下一片红绸。开了一半的门成了戏台,锣鼓声紧一阵慢一阵。一只碗在门边砰的一声碎了。
心脏撞击着咽喉,她哇的一声哭了,篮子掉在地上,猪草散了一地。美君怒冲冲地踩着猪草走过来,拧她的胳膊,锋利的嗓音直刺向她:“哭什么哭!你再哭,你爸又要骂我了!”父亲拉开美君,嘴里说着什么。她死命咬着下唇、瞪着眼睛、攥着手腕,可泪珠子还是不管不顾地滚落下来,打湿胸前一片。
黄昏从此成为她体内的一根弦,雷打不动地铮铮发响。尤其是告别了结伴而行的阿秀之后,这音波在她体内不住地激荡着,推得她摇摇晃晃。这条路长久地寂寞下来,落日点亮星芒草的时候再也没有了透明的歌声。有时她磨磨蹭蹭迈进家门时,小院睡着了,家什在窃窃私语、喃喃低语,美君正端菜上桌。她拿碗时,父亲会帮她取下高处的筷子。那筷子握在手上的结实之感瞬间激起她幸福的哀愁。幸福如折刀的刃口,短促而直接,唯有哀愁经久不散。回到饭桌上,谈话里暗藏的刺、美君含沙射影时瞟向父亲的眼风像鱼刺一样卡在她喉咙里。
稻子黄了,深红油亮的辣椒燃烧着,皮厚肉满的瓜类沉于藤蔓之下,大人们会把青灰色和黄澄澄的沉默摘下来堆在堂前。那个秋天依然富足,但美君体内的秋天开始加速衰老,她的皮肤开始暗黄,眼睛时常红肿,凸起的眼球布满血丝,似乎要瞪出来。弟弟说美君痛恨父亲,但她觉得美君对待她要比对待父亲残忍得多。美君咒骂她、拧她、咬她,却不会这样对待父亲。当她得意忘形地大笑时,当父亲摸着她的头时,当她和弟弟一块奔跑在河堤上时,美君只轻飘飘扔来一个眼神,那眼神便像一根针似的刺破她,刚舒展开的身体又缩回成皱巴巴的一团。那不是柴火击打的钝痛,而是用新生枝条抽打后经久不散的蜇人的疼痛。比起这种长长的枝条带来的令人紧张的恶意,她反而渴望柴火结结实实又酣畅淋漓的击打。
很多年后美君翻晒衣被,发现从前用过的泛黄的枕巾,笑问:“要不要给你铺到枕头上?”她坚决地摇头。她看见一个孩子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泣,再小心翼翼地把头埋进枕巾,蹭掉眼泪。有时门突然打开的咯吱声会让她浑身一颤,闭上眼睛往脸上胡乱一抹。回忆蜿蜒着,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畅通无阻地抵达那些夜晚。以至她一看见那些枕巾就能感受到温凉又湿黏的眼泪。
六十五岁的美君在厨房,一面把菜切得
响,一面埋怨着父亲:“死人一样!不知道搭个手!”人老了,声音未老,明亮而锋利。父亲讪讪地走向厨房,在柜台炉灶间荡来荡去,不知哪里有他插手的地方。“起开起开!真不知道还能指望你什么!”母亲把油沿着大锅的边缘倒了下去,油滴四溅,刺啦一大声响,她挥挥手,皱着眉把父亲推开。父亲站在厨房门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那个吵起架来头筋叠暴、怒目圆瞪的男人正走向苍凉残照之际,无论美君说得多难听,都只是憨憨地笑。饭桌上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的时候,厨房传来美君的喋喋不休,含糊得像一碗冷掉的米粥。“不知道她又在骂什么。”父亲抿了一口酒凑近了对她说,好像午休时偷偷讲话的小朋友。他苦笑着,细纹堆积眼角。小女儿佩佩说外公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笑意。她打量着头发花白的父亲,男人的血气方刚已如厨房堆积的柴火垛般烧掉,只剩下灰烬和迷烟。不远处,美君在油烟里猛烈地咳嗽。
“妈,别烧了,真的吃不下。”
“你不吃佩佩还要吃呢。”
眼看着美君又开了火,她想起嘉禾有次很郑重地对她说:“不要劝我多吃一点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觉得很有负担。”自从嘉禾宣告要减肥之后,母女俩没少为吃饭的事情较劲。父母辈的威严传下来,灯芯草,败棉絮,偷工减料。而她总是将美君端上来的菜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
时隔半年再看见嘉禾,又瘦了许多,她推着一个箱子低着头走出火车站,见到晓玲后摘掉了两只耳机。
“饿坏了吧?外婆在忙活你的饭呢。”
“太晚了,不吃了。”
晓玲打开电瓶车的前照灯,划开黑夜向前驶去。嘉禾伏在她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嘉禾说起扬州的旅行,晓玲说些家长里短,一不留神话语就被晚风吹散了。淡淡的云絮拂过银色的月亮。
“大姨的女儿,佳文,你知道吧?她谈了个当兵的男朋友,据说马上要当长官哩。不知道你大姨有多得意,一个劲儿说自己的女儿福气好,以后只要在家里带带孩子就行了。”
嘉禾没出声。夜里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唧唧地叫着。
嘉禾与晓玲说得着,但唯有结婚生子这件事说不着。说得着并非两人天生投缘,而是从嘉禾高中毕业后才逐渐说得着。晓玲觉得距离近时,两人心远;距离远时,两人的心反而近。其实不然,关键不在距离,在于时间。嘉禾从前认为,和人说不着就散了,和爸妈说不着却不要紧;慢慢才悟到,明明心记挂着,见了面却像石狮子一样地对着,算怎么一回事呢?道理一通,接下来就是顺水推舟。
说得着的关键在于有来有往,这会儿你说我听,那会儿我说你听。两人都掏心窝了,才促成这说得着,而且越说越起劲,一股脑儿地往外倒。还有一点,或许是因为嘉禾写诗,她觉得自己能够明白金黄的稻穗与黄昏,与冬瓜汤与嫩叶里的白色汁水对晓玲而言意味着什么。两人不紧不慢地择着菜,剥掉番薯藤的皮,拉出长长的丝。半晌下来,不着边际的事也如猪肉剔骨般码放整齐。嘉禾听完晓玲的故事也并不多说什么,只问她一会儿烧什么菜。不管多大的事,兜兜转转,还得回到这餐桌上。
晓玲虽认为嘉禾会懂,但并不认为她会放在心上,其实不然。学校下发的杂志上有一期话题征集“如果回到过去你想做什么”,嘉禾就写了她想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抱一抱那个害怕回家的小姑娘,告诉她一切并不是她的过错。后来这个回答还被录用了,刊在杂志上。有天回到家她看见那本杂志放在桌上,一时心惊肉跳。晓玲“咚”的一声将高压锅压在上面,里头涌动着油花花的冬瓜排骨汤。她这才松了口气。
嘉禾为了“说得着”这三个字挖空了心思,但凡和晓玲在一块,她总是绞尽脑汁地想着话头。但晓玲并非总是领情。嘉禾返校前约晓玲散步。两人走着,嘉禾却发觉心越走越乱。或她无心说,或晓玲无心听。走了一会儿,晓玲拿起手机给丈夫打电话,说起明天预备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送女儿到车站、今晚要做什么菜、让她带上什么东西云云。晓玲打着电话走得慢,远远落在后头;嘉禾一人在前面走着,一会儿看看天上慢慢飘过的烟云,一会儿回头看看慢慢走来的晓玲。
结婚生子这件事嘉禾和晓玲说不着,深究起来恰是因为那份说得着的珍重。因为珍重,既不愿逢迎对方,也不愿委屈自己。晓玲暗想:“这女人不经过瓜熟蒂落的一回,怎么称得上圆满呢?”女儿的心思她搞不明白。但在她看来,嘉禾还小,想法总会变的。嘉禾倒不是认为晓玲会变,而是有次两人都急了,在大街上几乎要吵起来时,晓玲闪着泪光来了一句:“好好好,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为自己。我结婚,我还养两个女儿,我是傻。”那话刀一样削掉了嘉禾的锐气,锋利如风,不见鲜血。她明白了,在她这儿,两人聊的还是结与不结、生与不生;在晓玲那儿,聊的却是她的人生。她可以把结婚生子否了,但不能否了晓玲的人生。
嘉禾从扬州回来的那个晚上,晓玲为美君庆祝她六十五岁的生日。尽管晓玲打来电话说嘉禾吃过了晚饭,美君仍在灶头忙活,面团揉、摔、搓、拉,包子、饺子、馄饨、馅饼,七十二变,轮番上阵。好不容易将美君拉到堂前,看见那桌上抹着白石灰似的奶油蛋糕,她的嘴角一沉,连上了两条直通向下巴的粗大皱纹。
“我哪里能吃这种东西?吃到我肚子里,也是浪费钱。”
“别说了,买都买了!”晓玲的嗓门一下大起来,美君别过脸,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佩佩,东西收一下。”晓玲又转过去呵斥佩佩,“桌上这么乱没看到吗?”
嘉禾想帮美君戴上纸质的生日头冠,那硬纸板却一次次在卡口处滑落。“起开起开!真不知道还能指望你什么!”晓玲一把推开她,几乎野蛮地扣上了头冠。戴上头冠的美君乐了,眼珠一个劲儿向上转:“我也当了一回皇帝老儿了。”
佩佩用力地拍桌子,眼睛一早黏在了蛋糕上。美君侧坐在长板凳上,时不时用力清着嗓子,像要把六十五年来结成的愁与怨尽数吐出来。她的眼睛飘摇着,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落在何处。晓玲哎哟一声,刀找不到了。众人一阵兵荒马乱。最终外公从里屋翻出一把切月饼的塑料刀,几人复在桌前坐定下来。“哎哟!”晓玲被打火机烫了手,砰的一声把打火机掷到桌上,对着手连连吹气,“连你也跟我不对付!”外公拾起打火机点完蜡烛。嘉禾啪一下关了灯。黑暗捕兽网似的猛然扑下,所有人屏息不语,看着烛光高高低低、摇摇晃晃。“快许愿快许愿哪。”佩佩着急地摇着美君的胳膊,后者则后知后觉地闭上眼睛。美君的声音像火焰在暗夜里燃烧:“大狗早点成家,早点生小孩,儿女都孝顺,都平平安安……”美君在烛光辉映下的脸,闪着模糊的不真切的光晕。而那如冬瓜落地一般沉闷的声音是那么真实。“一会儿记得拍照,给你舅舅发一张。”晓玲拉过嘉禾,凑近了对她说。
夜里,嘉禾躺在床上,想着去年自己还在读高三,偶然翻到杂志上的话题征集,脑袋一热便投了稿。后来那碗冬瓜汤吃得她是百味陈杂。想着想着思绪又飘到上回分别时不愉快的散步。唉,下次吧,嘉禾翻了个身想。
这晚,晓玲做了一个梦。一个黄昏,她慢吞吞地回家去。走到家门口,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阿秀头顶两只羊角辫,笑嘻嘻地说:“我爸妈今天去县城了,你能再陪我玩会儿不?”门里隐约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晓玲急得跺脚。但阿秀好像听不见似的,拽过她的手,一口气跑到村前的大路上。松软的土地,一踩,一个浅浅的脚丫子印。她们大口喘着气,互相瞧着,咯咯笑起来。忽然间,阿秀抱住了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她心里疑惑,却感到全身霎时软下来,仿佛用面团捏成。她头一歪,伏在阿秀肩上,看见田地坦荡,稻浪翻滚,一片片风起潮涌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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