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住在山里,每次通电时,爷爷总说,记得回山里转转啊!
过年祭祖,走回山里,遥遥望见爷爷摆上一张小木桌,放上水果甜食,正对山谷。雾气横卧,贴伏着深青浅绿的起落。稍作安顿,便站在爷爷身后,点香烛,闭上眼,满山都静穆了。祭过祖,众人散去,爷爷望向山崖,团团蓝烟升起的地方。
我顺着望去,绕过屋,下了石阶,沿路几间院里卧着黄狗,公鸡走上竹竿,夹翅而立。新春联贴在剥蚀的壁上,有些突兀。这是有人住的,更多的屋子空荡荡的。胶糊发黄赖在门两侧,或许还耷拉着些红纸。门槛已经腐朽,爬着青苔的泥土味。几间屋子,从里到外都灰扑扑的。爷爷探过头指指,说着这屋那屋都曾住着谁,多久前又搬到镇上去了。
爷爷在镇上有一间房子,但他说,还是山里住得惯。一抬眼,内屋四面雨檐,便把那天,围成一小块。云和鸟呢,人忙活时就来歇会;若要坐在堂里候着,怎样也盼不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爷爷,像个诗人。
父亲还在屋前钉了块刻着“祥和居”的木匾额,还说退休也要回山里住。
爷爷的“祥和居”前,有一块菜地。菜地临坡,清早白雾漫上,微凉而新鲜。南方冬天不太冷,地里有白菜、包菜、萝卜苗,最可爱是白菜。菜叶饱满聚拢,顶部微张,叶边微皱。像是贤惠的小媳妇,很乖巧地坐在那,一派天真地等春。菜地边,一树一树李花绕过屋,一朵一朵奶白开上山坡。山鸡三五成群,在花下走一步就转转头,发下小呆,再踱步一会儿。它们顺着枝向上看去,满眼白亮中零星坠着天空的蓝。至于脚边掉落的花瓣儿——那是零落的诗。曾闻,诗意是有草木性的,山里有草木,故青山满是诗意。
同爷爷一起沿山路上行,一路青松缀果,甚是可爱。欲爬上土坡摘一颗,不料脚下泥土疏松,顺着步子滑落。好不容易爬上高处,眺望群山,阳光扫过,山尖一片绿茸茸,无数竹尖枝叶似水里浮起一团柔光。竹林顺陡坡,跌宕至山谷,汇成一潭墨绿,绿得幽暗,暗得仿佛一切光芒在密匝匝的竹叶间隐匿。“娃啊,你知道这竹都哪来的不?”“哪来的?”“当年和村里人一竿一竿种的嘞!哪块土秃了,就种上一丛。”爷爷望着望着,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向上挤,在眼角鼻子边上堆出了皱,每横皱纹里都藏着笑。“种这有啥用?”爷爷抓起一把土搓开:“你摸摸,这土松的呀,不种上点啥,几场暴雨都给冲走喽!”我伸手摸摸,恰巧摸到爷爷的手掌,竟沙粒般糙硬。年复一年,爷爷的手染上泥土的乌棕色,山峦长遍了青绿,每寸土都稳稳靠在山里。
隐约听见奶奶的呼唤,该吃午饭了。围坐在小房间里,有山鸡煲笋,李花伴酒,萝卜苗煮凉茶,尽是山间佳肴。望向昏暗走廊的尽头,山色天色,豁然分明,白云一缕,飞鸟一影。心也成空空的走廊了,风吹过去,在另一边只回想起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切都在此清晰。
午饭后准备下山,临行,爷爷凑近车窗,说,有空再回山里转转啊!弟弟忽然伸手,勾起小指喊拉勾。“好,拉勾!”爷爷也乐呵呵地伸出手。
下山路上,回想着同爷爷的约定。竹叶划过车窗,摇下窗,空气里沁着奶白的花香,眼前仿佛已经看到青红的李子。忽觉这约定似乎不再是一句话那样简单,它的长度越过了爷孙俩。
一代代村民用泥土色的手掌一下下抚摸着大山,大山亦给每个人的日子里都添了些淡淡的欢喜。一团天光山色中的烟火,一个世世辈辈同青山的约定。
最后,我们都走出了青山,各自在遥远的地方,挂念着一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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