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药草香跌跌撞撞地扑了我一身。我知道,父亲又在炒药了。
小时候,我喜欢看父亲炒药。先看他细细地拣,从药袋子里倒出些奇形怪状的草药,造型多样,远超海滩上的贝壳。里面那些切成方块,像用面粉捏成的小白积木,父亲说那是白术;一端尖长,比鸟嘴还翘的,这大概是连翘了。他边说着,边拿出小秤,一手端着秤杆,不再和我说话,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用右手食指摩挲着刻度,用左手轻快地拨动,眯眼皱眉,时不时咬咬下唇,像空中的鹰紧盯着地面的猎物。待干完这些,父亲开始在灶里生上火,准备炒制草药。
屋子外大概还是黄昏时候,暮霭赶马车似的赶着夕阳,留下层层叠叠的淡黄脚印。在枝叶间窃窃私语的,是晚归的鸟儿。我喜欢坐在灶前,听着火噼里啪啦地响,爆出点点火星。暖黄的火苗影子在墙上跳跃,药香萦绕,我和父亲谈天说地。
这日子像是一首木心的《从前慢》,从前路遥马急,车也慢,人也慢,一缕药香也能飘很远。锅里的药都横七竖八地躺着,看不出炒好了没有。父亲不断用锅铲翻动锅里的药,一下,两下……我刚想说话,他摆摆手,又俯下身,拨出一小块,眨眨眼,耸耸鼻子,从锅沿按下去。一缕淡烟从药底探出来,直直地往上升,升到天花板,喷泉似的四散开来,隐匿到每个角落,药香裹住每粒尘土。
父亲有个药杵,以前没买碎药的机器时,药是被他一点点捣碎的。药杵如同仲夏午后暴雨雨点砸在鼓面上,咚——咚——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林间鸟鸣宛转,斜阳高照在他一抖一抖的头发上。东边林子的影子,就这样沉到西边的林子里去了。
有时,他会和来抓药的客人谈笑,谈自己。父亲是1967年出生的,因为家穷,上不了大学,高中毕业回来后,继承衣钵跟爷爷学了给人看病、做药这门手艺。此后,他的一生似乎注定有药相伴,家里角落似乎总有药味。
很多人不喜欢药味,但我喜欢。像白菊香,有些清苦,但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暖。父母喜欢自己去采药,他们春采忍冬,秋摘白菊。晒干了装进枕头套里。仲夏夜里,凉凉的,像枕在月光上。用药香编成的梦怎能不甜?
在这儿时朦胧的梦里,父亲似乎常将袖子往上提了一提,用右手中间三指呈三角状分别按住脉,低着头,合上眼,呼吸和缓,像在沉思,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头发似乎都睡着了。有时我会轻声唤他,他的睫毛微颤,像棵老树扎在大地上,连枝叶间的摩挲也不曾有。
屋子外宛如点点青黛染在白布上,阶下芳草萋萋,任苔侵染,檐上的水珠“啪”一声砸到台阶上,父亲也睁开眼。问了对方几个问题后,他仿佛是一语命中要害,我便诧异于他如何能够如此神机妙算。
药被父亲捣好了,苦香氤氲,腌到他的头发里,藏进他隐隐约约的皱纹里。
岁月的车轮吱吱呀呀,轧过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辙。我的父亲,似乎一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事。
在从前那些缓慢流淌的日子里,他常常会踱到书桌前,翻开泛黄的医书,一遍遍念。字里行间的墨香与角落里的药草香交缠在一起,轻抚着父亲半生为之忙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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