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怕si,我也一样,祖祖辈辈都这样。
我爸和我妈那么坚强不怕si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还是怕。我爸重病快不行的时候,还一心想着怎么样活命,他抖抖索索地翻遍了身上里里外外的衣裤,找出了一百八十块钱,其实他的存折和钱在入院时就已被我妈全收了,他身上这一百多块钱是我妈留给他养荷包的,毕竟,人的身上不能没有钱。我爸拿起这一百八十块钱递给我大哥,说:“你拿钱去给医生买条好烟罗,要他给我用最好的药,认真费点心。”我大哥照顾我爸是倾尽全力的,他抱着瘦骨嶙峋的爸上厕所,抱着他去外面晒太阳,他陪着笑脸、不厌其烦地听我爸重三倒四地讲年轻时当兵的故事,讲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讲他们三兄弟小时候挨饿受冻的日子。以往我爸没患病的时候,我们三兄妹没有一个愿意这么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嫌他太罗索,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我们只听我ma的,因为我妈要骂人,而且骂得言之凿凿、大义凛然,我们受不住我妈骂,她的骂太有说服力与感召力,毕竟是五十年代上过初中的人,被骂过之后我们觉得我们真的都做得不对,如果我们不听她的话就真是大逆不道,我们不得不认真听我妈所要讲给我们听的每一句话,例如洗衣服一定要先洗领口和袖口,吃了饭的碗一定要洗不能过夜,不要老是讲究吃和穿,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这些话听得多了,我都记住了,但我还是没有具体落到实处。于是,我妈每次到我家就是帮我打扫,帮我整理衣柜,她边说边做,一天可以说很多也做很多,我会想办法抽空去外面买个菜或是去单位打个转,逃避她的这些话,等我回来,家里面目一新,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柜里。我妈累了,见了我也不再喋喋不休,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时候我最爱她了。
我爸在我们面前总是那么卑微,他为我们做饭,每次都问我们喜欢吃什么菜,饭菜做好了他总是最后一个上桌,但是看得出他非常愿意,他喜欢笑眯眯地听我们评论他的饭菜,这个最爱吃了,那个真香。可我们就是不愿意听他罗里巴索地讲话,偶耳他也会发几句牢骚表示对我们不听他讲话的不满,我们还会顶嘴。最后,我爸干脆闭了嘴,他知道我们不喜欢听。终于在病房里,他可以随心所yu地讲东讲西,左扯右扯,而我们甚至连我妈都会认真地听着,生怕漏掉了只字片语。我爸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瘦得变形的脸笑起来有些狰狞,但我们觉得温暖,他一开心还会手舞足蹈地向我们展示怎么样做红烧肉,怎么烧扎辣子。他坐在病床上,左手向前握拳,演示拿着锅子,右手抓着空气,我知道那是锅铲。“先放油,油热,再放扎辣子,炒几下。”他抓空气的手就向下向上地挥动,“好,快调小火。”他讲这句话时,大哥要在一旁演示调火的动作。“对啦,慢慢地用小火焙。”他两手麻利地操作着,“好罗,出锅了,你闻闻,香喷了。”他佯装把一碗满满的扎辣子放在病床上。“你最爱吃这个的,妹妹。”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被他看得要哭,但我没哭,我一哭他更觉得自己会si了,他还想活着,他怕si。但是大哥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帮他买烟送医生,大哥拿着那一百八十块钱在厕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重新又送给我爸两百块,说买了烟了 ,医生已经答应了,这两百块是我妈发给他的。我爸抱着希望天天盼着医生用好药,他的病能好,我们始终没告诉他他得了癌,告诉他他也不相信,他觉得他不会是那个病,他不会si的。没过多久,他si了。他si得让自己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这是我妈说的。
现在想来,我爸这样si对他来讲是一种善终,他心里始终酿着生的火种,生的希望,除了因为吃不下食物让他感到难受,他是满足的,开心的。那个阶段,他的儿女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他象一个高级指挥官,又象一个温睿的当家人,我们都听他的,我妈也听他的,这是他最最感到欣慰的。这样多好,他si得那么安然与快活,又那么充满希望。可是我妈,却清清醒醒地被si亡折磨着。我妈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的检查单她要自己去取,她知道自己是晚期癌症活不多久,医生建议用昂贵的靶向药延缓她的生命,她听说只延缓一年左右,便断然拒绝了。我们说什么她都不听,她清清明明地告诉我们,她自己知道,她说她不怕si,人反正总有一si。可我妈得的是肠癌晚期,这病实在太磨人,吃了东西拉不出,她的肚子胀得象鼓,远看象一只瘦弱的青蛙。我妈精精致致的一个人,患病后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相,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象一片落叶从我面前飞过,她和我一起照镜子时,我们俩会一起吓一跳,她的脸已经全是骨头,对比度太强,她很难过,知道自己si期将近。她忽然告诉我,她不想si,她最不放心孙子,再就是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我大哥二哥,说起来就是不放心我们,她说她想动手术,把肠子里的那坨肿瘤切掉,没有了那一坨,大便通了她吃得东西就好了。我和哥哥们都不同意,晚期动这手术就是si亡加速度啊,但她和我们一直说,一直说,振振有词地说,义正辞严地说,愤怒地说,温婉地说,哀求着说,哭着说,笑着说,最后抓着我一个人说,我被这些话伤心得si去活来,我终于去做大哥和二哥的工作,要他们同意我妈做手术。我妈说得对,与其这样没有生活质量地活着,不如去搏一把,或许又好了呢。她想活着,她不想si,她心里有好多的牵挂,她还要出钱送孙子们上大学 ,孙子们大学毕业了,她还要用他们的钱呢。
临手术前我帮我妈洗头发,她的头发虽然全白了,但还是很多,这是她唯一觉得欣慰的,别的癌症病人头发早脱光了,可她没有,从年轻到老她都拥有浓密的头发。我替我妈,我的头发也多,可我的性情不替我妈,我妈坚强、刚毅、睿智、和善、勤劳、节俭,任劳任怨。我的性情只替了我妈五分之一。我边帮我妈洗头边哭,我妈也哭了,我们哭作一团,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为我妈洗头,好怀念。我妈怕si,还是免不了一si,癌症要了她的命。所以我也怕si,我害怕自己得大病,我总是把感冒流鼻涕,上吐下泻从思想上演化成一场巨大的病变,然后忧心忡忡。有一段时间胃老是泛酸,我就怕自己胃里长个什么,吃嘛嘛不香,日渐消瘦,后来在朋友们的督促与鼓励下,霸蛮做了个胃镜,就是个浅表性的胃炎,溃疡都没有,从此我再也没有泛过酸,一粒胃药没再吃过,胃病不治而愈了。同学骂我神经官能症,我说你别骂,再骂就真的是了,我是极易接受任何暗示的。后来问了下周围其他人,有好多也同我一样,我又骂我同学,类似的这种心理现象本就是正常的嘛,她这不是负能量地暗示吗,差点把我带入歧途。
前两天患肠炎,吃药不能缓解,头晕肚子痛,于是干脆跑到医院去挂吊瓶。一个人睡在病房,睁大眼睛看着药瓶,没有人陪我,我一滴一滴地数着药水,这时候感觉特别享受。自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我就没有这么安宁地休息过了。下班回家或是周末在家,我的电话24小时通畅,随时准备接听领导们的电话指派工作,我几乎都是不安的,我从客厅转到厕所,再从厕所转到卧室,卧室再到阳台,我几乎是没有什么睡意的,听到电话铃声就怀疑是叫去加班,我一度失眠,即使不失眠也没有梦,以前我的梦很好很多,第二天我还能记住梦境里的美事,有时候有的梦还真能在不久之后发生在现实中,我翻了一些书,最后我综合评价自己,我是有灵性的人,有灵性的人会发生此类现象。我在病房里静静地输着液,这多好啊,我理直气壮地回着领导的电话,我病了在挂水呢。我怕si呀,我病了得休整,我是被累病的,劳累成疾,我平时很不会拒绝人,对人对事又特别认真,但凡是工作任务,领导交办的我一定认真完成的,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越是认真的人,领导会更认真地交更多的事让你做,我被重用着,这份重用让我遭受着无止境的疲乏和劳累,这份重用还让我遭受着一些闲空的长舌妇的非议。有的人工作或生活太闲了,她的嘴通常就闲不住了,我见识过这些闲人,但我不想与这些闲人纠缠,她们的闲是假象,她们多半是在养精蓄锐地练她们的嘴,这样专注地练下去,我怎么可能是她们的对手,我哪有闲情去练我的嘴呢。我的嘴笨呀,笨得要命,领导们不喜欢,同事们不喜欢,但是朋友们喜欢,说我真诚。还好,至少总有人喜欢。再说,我为什么刻意讨人喜欢呢,这世上哪有人人喜欢的人呢。我在病房里感到空前的安逸,我不用担心谁喊我加班,我可以和朋友诉诉苦,和关心我的人撒个娇。好怪异的感觉,我居然觉得病房是最美好的地方。唉,可能太怕si了,在病房反倒有了安全感,哈哈,可笑吧。
回家就离不了说我那两只猫,现在是两只猫。我终归还是成全了小五,它孤独的模样怪可怜的,换位思考如果我生活在一个没有同类的空间,估计我也会抑郁至si了。我也怕小五si,小五肯定也怕si,和我怕si一样,但它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只有消极抵抗。我看出了它的噱头,我不怪它,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时间里我成全了它,收养了小石榴,一只小母猫。它们在打打闹闹中从陌生到熟悉了。小五终于有了存在感,至少在石榴眼里证明了它的存在。它不会si了,我最大的希望是它不要再耍些伎俩来对付我和我讲价钱,例如随处大小便,特别是过道里的猫尿气实在太足,我每天一起床就是打扫过道里它留给我的大小便,它知道过道是我每天起床后的必经之路,这样让我很恼火。我生气了,我干脆把石榴装进溜猫袋里带出去散步,我要吓吓小五,我把它的伙伴带走了,让它担心,让它心烦。石榴听话得让人想甩它一耳刮子,它一声不吭,束手就擒,随我为所yu为,它是不是猫,它简直是个人猫,怪不得小五还在和我闹,原来是石榴的问题,它还没有实足的猫味,我家只是多了个人猫。是人猫还是猫人我纠结了半天,算了,随它吧。石榴跟着我在机场的草坪上玩,它吃了草,然后躲在一块草丛中不动,象人一样。
夜色下来后,机场的灯光更亮了些,只是低矮的植物却更黑了,池塘里的青蛙叽叽嘎嘎地吵起来,象是在吵群架,又象是不甘寂寞地瞎嚷嚷,周围反而更静了。我叫着石榴石榴,它象个傻瓜一样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我急了,伸手拧着它的脖子拉出来抱在怀里,它唆地一下飙到我的肩膀上,两爪紧紧地抠着我的衣服,然后喵喵地大叫起来。我开心极了,原来不是人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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