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雪花梨树砍倒的那个下午,村庄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棵在我家门口长了一辈子的梨树,它轰然倒地的一刻,我知道,几个时代也随着梨树的消失,而灰飞烟灭。
梨树喂养过我的年少时光,也用一棵宽大的枝杈,挂过几只竹筐,筐里晾晒着萝卜缨,咸鱼,蕨菜,以及谷子,玉米。我曾经在梨树上捉过麻雀,掏过鸟蛋。也逮过蝉,蝉太聒噪,一个一个夏天,都在它的鸣叫声中,依次离开。蝉落到我们手里,一声不吭,闭紧嘴巴。我用蝉,去乡药店换几张纸票,买一支漂亮的蝴蝶结,扎在头上。我不清楚蝉哪里可以入药,那些诊所,药房收购价还不低。我对蝉有着一种愤恨,它住在高高的梨树上,隐匿的很深。不仔细辨认,根本找不到。后来,有一回,母亲将收集到的蝉蜕羽化时脱落的皮壳,也就是蝉蜕,烘干擀碎,就着黄酒服下。给我疏散风热,利咽开音,透疹止痒,明目退翳,效果显著。我觉得愧疚,蝉在无形之中救过我的命。我该有感恩之心,那以后,我没有再逮蝉,它在梨树上如何狂躁,喧嚣。我内心毫无波澜,多年以后,我意识到蝉是大地之上,最美丽的歌者。哪一天上午,或者黄昏,听不到蝉鸣,村庄好像没了灵魂。
雪花梨,脆,甜,多汁。许多年里,雪花梨树站在门口,枝繁叶茂,花开一树,引来一群一群的蜜蜂,红蜻蜓。炎热的节气,也是一处驿站。左邻右居,放下锄头,摘了斗笠,端着饭碗,凑一起吃中午,晚饭。午后,女人男人坐在树荫里,谈论东西,父亲钉了一只四方木板,两头拴好粗麻绳,绳子在梨树上系结实,孩子们轮流荡秋千。当然,每次荡秋千,是要经过父亲允许。父亲呢,就守在梨树旁,看着我们玩。他担心秋千过重会损坏梨树,寸步不离紧紧盯着。
父亲给梨树松土,施农家粪,干旱时,挑井水浇灌。梨树也是有情有义,铆足劲儿开花,结一树果实。村子里很多家栽过雪花梨,活着活着都枯萎了,唯有父亲的雪花梨树朝气蓬勃,向父亲报恩似的,家穷,雪花梨八月初开摘,父亲自己上树,胸前挂着母亲缝制的布兜,手里握着一根竹竿,竹竿套着一个小眼的尼龙网,梨树杈高,够不着,就递上尼龙网,胳膊往上一顶,一摇,一拉,一拽。梨稳稳地落在网里,手臂能摘到的,父亲小心翼翼摘下,轻轻搁在布兜。母亲和我们在树下等着,我负责用干净的报纸,一个一个包好雪花梨,码在竹筐里。怕雪花梨破皮,没有卖相。
一棵雪花梨,丰产时,达到三百多斤。父亲把雪花梨筐绑在自行车架上,左一筐,右一筐。大清早,咬几口黄面饼子,咔吧咔吧嚼一根大葱,抹抹嘴,车把晃荡着一杆秤,推着步行八里路,去乡里蹲市场,交一元摊位费,那阵儿,乡上有家二千人的缫丝厂,职工们经常到市场购物,父亲的雪花梨筐一落地,就有人围上来,父亲唯唯诺诺说,“您尝尝吧,俺家的雪花梨,俺一个个摘的,没让落地。”
那人穿着天蓝色工作服,褂子上印着缫丝厂三个字儿,父亲对国家职工有着特殊的好感,认为他们做人比农民高一等。那人还算讲究,在吧唧吧唧尝了雪花梨后,眉飞色舞说,“嗯,嗯,确实好吃,多少钱?我来五斤!”父亲不了解市场行情,紧张的搓着手,不知如何要价。那人说,“这样吧,大哥,南果梨在咱这卖八角钱,你这雪花梨一元怎样?”
父亲嘿嘿笑,说,“那就这么着,你们不吃亏就中。”
那人朝着熙熙攘攘的人丛一吆喝,“嗨!又大又甜的雪花梨,价钱也合适,快来买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果然,那个人的一嗓子,召唤来一帮人,你三斤,他二斤,我一斤的,一顿把火,一筐雪花梨卖完了。
父亲左手死死捂着鼓囊囊的钱布袋,右手推着自行车出了农贸市场,父亲思考了一下,买了几只火烧,一把水果糖,这才骑上车子,往村子赶。
那些年,门口的雪花梨是家里的功臣,填补不少家用。有一年,一场暴风雨袭来,一个响雷滚过雪花梨树冠,轰隆隆一声炸响,我们在窗前看得清清楚楚,梨树冠被雷劈断了,抹了脖子。尚未成熟的青梨,落了一地,碎树枝青梨,惨不忍睹。
父亲扛着铁锨,从大田回来,目睹这一幕,双膝跪地,捧着一枚一枚受伤的梨,潸潸泪下。饥荒年月,一棵梨树救过一家人的命,谁敢遗忘?梨树不说话,却以行动回馈人类。
父亲跪了很久,雨过天晴,阳光普照大地,父亲起身,默默收拾起被折断的树枝,梨子,梨子扔给圈里的黑驴吃,树枝竖在篱笆墙上,晾干当柴禾烧。
母亲说,“砍了吧,雪花梨已有二十个年头。”
父亲叹了口气,“留着呗,又不吃草料。”
第二年,春风一来,门口的雪花梨树,不仅抽出万千嫩叶,还在被劈断的树身处,长出一根树杈,连同剩余的枝干,又笑吟吟的迎接尘世风雨雷电,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
去年,村里修水泥路,组长的意见,要父亲砍了门口梨树,父亲思虑再三,答应了。梨树老了,真的老了,我们住进滨海城十年,十年中,雪花梨不结梨了,虽然也开花,花依旧芳香四溢。就是一个梨不结,父亲唯恐它孤独,搬马扎来树底坐一坐,父亲看着老梨树,老梨树也看着父亲。他们看着看着就笑了,想着想着就哭了,父亲依在树上,晒着太阳,晒着晒着就睡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守在梨树旁,瞅着孩子们在树上荡秋千。
梨树砍倒后,父亲留下最粗壮的一截树木,准备做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条长凳子。家里的老物什,和父亲一样,都一大把岁数了。父亲请人将修理好的木头放在院子里,等它风干,再抬进闲置的厦子里。
雪花梨住过的地方,父亲坚持不铺水泥路,在原来的位置,栽一棵杏树,树四周栽一些大葱,他想让绿色的植物,支撑他愈来愈苍老的人生。杏树越长越高,大葱也是割了一茬,又一茬。
我回来家,下车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来,拔一棵大葱,也不洗,泥歪歪的,往嘴塞,嘎吱嘎吱吃得那个过瘾!通常,母亲会走出厨房,手里捏着大馒头,嗔怪说,“葱辣,不就东西吃,小心你的胃!”我抓过馒头,一口大葱,一口馒头,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吃个够!杏树结杏子了,微风一吹,一丝丝清凉,扑面而来。
父亲呢?扛着一把镢头,从外面回来,看到我这幅模样,眸子满了慈祥,“吃吧,吃吧,再有一个月,歇马杏就熟了。”
这棵取代雪花梨的杏树,原来是父亲在集市,精心选购的歇马杏,产自我们当地一个旅游村,杏个头大,焦黄焦黄的肉,单个大的有半斤。汁多,甜,略带一点点酸。父亲现在喜欢坐在杏树底,抽一袋叶子烟,注视着他的村庄,一言不发,我明白,他的沉默与隐忍里,藏着对儿女的牵挂,对过往的缅怀,对一棵树的回顾,对一个一个离去的人事物,沉甸甸的思量。
大地上的植物,一批一批倒下,又长出。人何尝不是?但人住着住着,就走了,过了村子,过了河,过了菜地和山梁,到了远方。远方是什么?城市也好,另一个村庄也罢。离开村庄的人,一旦走了,就回不来了。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很难像从前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了,父亲,母亲还在,村庄丰盈,有一夕,老人睡在地下的房子,我们也就丢失了故乡。做不到植物们,生生世世坚守着村子,纵然房子里空无一人一物,草木繁花涛声依然,快乐,坚定的生长着。坦荡,安然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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