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春天,我在网上开了一个小店,卖一些熏腊鱼、腊肉之类的湖南特产。同学赛帮忙找到一个做霉豆腐的师傅,在流沙河,与他联系后,我决定去他那儿看他如何打豆腐。
从县城去流沙河路程较远,师傅听我说担心晚上没车回城,说:“不会让你住旅社,也不会让你吃快餐,你不介意就住我家。”听起来是很好相处的人,有着那种朴素的热情。于是我把相机放进书包就出门了。
气温几乎在一夜之间下降了20℃,刚下楼就感受到寒风削面,幸好我穿的是最厚的一件外套,拉上拉链,戴好帽子,将寒风挡在身外。
二
在流沙河下车,按师傅发的定位走了一段路,看见蓝色铁皮上贴着的红色招牌,正准备走过去,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正是我要找的曾师傅。
曾师傅一边儿带我上楼,一边儿问我在县城哪里做事,他说他原先也在县城做事,后来开挖掘机出事,弄伤一只手,在外面很难找到事做,就回来打豆腐了。他推开一扇门,他老婆正在一张桌子前坐着,往瓶子里装霉豆腐,桌子上有大小两种塑料瓶子,另外还有种更大的玻璃罐,说是供给饭店的。
屋里另一头的架子上摆着才放上去的豆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整齐地排在纱布上。发好霉的豆腐只剩一点儿了,是为了等我过来拍照特意留的。仔细看,豆腐上长出丝绒一样的白毛,现在的气温,一般六七天就可以发好霉。发好霉的胚子放进盆中,加盐、辣椒粉,拌匀装瓶,最后在盖盖子前,统一淋一次邵阳白曲和麻油,再放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吃了。我问为什么要多放一块儿,夫妻俩解释说霉豆腐放久了会化掉一点儿,有人介意瓶子不够满,所以多放一块儿。
看完霉豆腐,师傅带我去另一个地方看他熏的香干。熏香干的屋里烟雾缭绕,师傅掀开纸皮,把架子搬到电灯下给香干翻面,香干摆得很整齐,翻过来的香干有着好看的烟熏色。师傅一块儿一块儿地耐心翻着,身后烟熏过的玻璃窗由天光映着,发出温柔的橙色的光。香干翻好面,师傅舀几勺糠铺到炭火上,让火的温度均匀、温柔地释放出来,这需要丰富的经验,然后把架子放回去,盖好纸皮。师傅说忙的时候就少放一点儿炭,不忙就多放一点儿,翻面勤快的话,香干干得更快。
我们回到另一间灶屋,准备打豆腐。豆子事先泡了水,一粒粒浑圆饱满。师傅打开水龙头,用不锈钢铁桶接着,他从中舀出清冽井水,再次冲洗泡好的黄豆,滤去杂质,然后将洗净的滤布装入机器,打开墙面上的一排开关,把黄豆从上方的斗里倒进去,一根水管引入细小水流,很快,黄豆就被打得细碎,一面出来渣,一面流出白浆。黄豆渣再复打两次才算打干净,最后白浆入锅烧滚,豆渣倒在外面的蛇皮袋里。师傅特地做了一个铁架,蛇皮袋上面一截翻过来正好扣在圆形铁皮圈上,袋子立着,很方便倒东西进去。
我问他豆渣做什么用,师傅说卖给别人喂鱼、喂鸡,很便宜,说是他老婆看那个人眼睛看不太清,可怜兮兮的,就随便要了一点儿钱。他老婆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傅也只是嘴上说一说,一点儿责怪他老婆的意思也没有。
白浆一桶一桶倒进铁锅中,竟然有300多斤,师傅从屋外捡了几根干柴,大火猛烧,锅面看似一片平静,然而耳朵贴近一点,可以听见锅里声音涌动,持续的,低沉的,我很喜欢听。这时,豆香也慢慢往外散,直到充满整个灶屋。师傅说有的豆腐不好吃,是因为靠蒸汽加热,那样做出来的豆浆不如铁锅煮的香。豆浆煮滚后,再过一次滤布,点卤,用大勺子反复舀动,然后静置,待它凝固。
师傅把所有滤布洗干净晾好,把装豆浆的水桶逐一洗净,倒扣在墙边的架子上,铲去铁锅锅底上的焦黄,把边缘擦干净,用清水冲一遍,抹一层油,最后盖上锅盖。锅盖也是特制的,我一眼就认出来是用一个卫星天线锅改装而来的,大小刚刚好,师傅真是很懂物尽其用。
三
做豆腐看起来好像挺容易的,但实际上,不同地方的黄豆特性不同,要加多少水、磨到什么程度,以及卤的配比,都是靠耐心和悟性一点点磨出来的。另外,做豆腐不能只顾味道和品质,还要平衡利润,豆腐做得再好,如果价钱太贵,就不会有人买;制作的问题解决了,还要会找渠道,才卖得动、卖得快。
师傅一边儿洗地,一边儿给我讲些打豆腐的事。天不知何时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听见他老婆喊吃饭。
两个小孩儿也回家了,大女儿上五年级,小儿子上三年级,师傅说他们读书不认真,小的那个昨天才被他揍过一次。
师傅的老婆做了土豆丝、香干炒肉、鸡蛋汤,另外,还买了小孩子爱吃的卤菜。小孩子果然最爱吃的还是外面买的东西啊,和我小时候一样。
吃完饭,两夫妻又去灶屋忙去了,两个小孩子坐在桌子前写作业。天好冷,桌子底下没有取暖器,只有冰冷空气,在这样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父母总是和我说“要好好读书”这种话,此时,我的内心多么希望他们姐弟俩可以多读一点儿书。
楼下忽然传来很大声的叫喊:“胡老师,下来吃嫩豆腐花了。”曾师傅做的果然是好豆腐,不放糖也不会发苦,只有很好的豆香味。
在木框里垫好白布,将豆腐花舀进去,边上多余的白布反盖过来,将豆腐全部包好,盖上木板,最后用重石压住。四五年前,我在库克群岛上,因为太想念故乡,怀念豆腐的味道,就很想知道豆腐的制作过程。现在我就站在过去的梦里,觉得不可思议。
豆腐压好,夫妻俩再一次把所有工具洗干净,冲洗一遍地面,才关灯上楼。在我舒了一口气以为告一段落时,灶屋里,5桶新的黄豆又被装好了,等着明天早上泡水,做新一轮的豆腐。而这个夜晚,师傅还要去牲口栏看看要不要加稻草,给香干再翻一次面,加米糠和木炭,等到半夜两点要起来挪走豆腐上的石头,不然压太干,就没什么利润了。
8点半,大家关灯躺在床上,小朋友和师傅很快就睡着了,师傅打起鼾。我怕吵到他们,不敢看手机,就那样躺在黑暗里,外面偶尔路过的车子照亮一下窗户,又很快地消失了。
四
两点多钟,师傅起来,去灶屋搬走石头,回来睡到4点多,穿好衣服,又下去准备这一天要卖的豆腐,等一切安排好,就到6点多钟,天要亮了。师傅对我说,我要没什么事情的话,吃完中饭再回去。我想反正醒来了,就跟着师傅去街上卖卖豆腐也好。
师傅换上另一身衣服。三轮摩托里非常窄,师傅本身就高大,又加了一个人,勉强坐下。这时,我注意到他受伤的那只手戴了手套。我看了,心里有一点儿难过。他说他知道自己手受伤干什么都不方便,所以他比其他人更用心做事,但就算是那样,别人还是会嫌弃他。
但他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我们先去超市送了豆腐,然后去学校送,他人缘很好。最后只剩很少的一点儿豆腐,要拿去市场卖。等他停好车,我去超市买了一点儿吃的送给他,他不要。我说是送给小朋友的礼物,让他们开心一下。
他送我到车上,说无论将来我们的网上生意能否做成,都欢迎我来流沙河玩。
我坐在车上,回想这一天所看到的事。他们夫妻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烦琐的工作,一年到头只有春节那几天不打豆腐,这几年只有在小孩和父亲生病去医院才“休息”过那么几天,我意识到这是属于他们生活的劳苦。而这种实实在在的劳苦,我只知道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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