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杨树,在天空哗哗地响。
我和几个朋友快步地穿过了那片树林,在一处卖冷饮的小亭子那儿停下来,我们好像还吃了一些塔状的雪糕。在进入那栋楼之前,大家很轻松、很随意地交谈,谁也没有谈到过去一些不高兴的事儿。
如果他从走廊深处晚出来十分钟,我们就走了,不会在走廊和他相遇。如果他内心没愧,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如果他铁了心,反而会镇定下来,当作一切都不存在,像冷空气曾经一扫而过,再无痕迹。但是他不幸运,又修炼不够,他没做到。
接近中午,我们几个人站在一个单位黑暗狭窄的走廊里,我们在等一个朋友,等得有点不耐烦,我们之间的谈话便有点高声,有点无顾忌。
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这个曾经告密的人。
从走廊的另一端,他走过来。当时,他还完全是一个仪态安详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他手上拿着一迭文件,是16开的“卷宗”。他走到很近,正好和我面对面。他先看见了我,定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扫视了其他人,就在看见的一刹那,他脸色惊变,神色慌乱。
他已经走得很近,想再往回转,或者不被我们这些人发现,悄悄地蹭过去,都绝不可能。这一次他躲不掉了。
当时,我最靠近他。我看见他僵硬的脸刹那间变出了笑。那种笑像魔术,一下子就从肉里变出来。我看他笑得有点不自然。
他把身体稍微前倾,夹住卷宗,伸出一只手。很明显,他想握手。但是我们的手都插在裤袋里,谁也不准备抽出手来。他又把卷宗拿到手上,放弃了握手的念头。
在场的人都认识他。他一出现,大家都在瞬间内定了一下,正在进行的谈话突然停住。在最短的时间里,我的朋友们在目光之间似乎飞快达成了一种默契。大家都转向他,他成为了我们一致关注的对象。
人的眼睛,那么受不了众人的注视。它内部出现的慌张,使它仿佛已经不再是透明的球体。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向每个人都点头。大家都笑着,一个朋友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彬彬有礼?”
那是个热天,走廊里窜着很好的风。印象中,我那天穿了很薄很飘的衣服。平时不注重穿什么的我,突然在有风的中午感觉到穿着的潇洒。在那条走廊里,除了他尴尬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在欢畅流动。
一个朋友说:“几年没见了,混得好吧?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差的!”
他马上摇头,说哪里哪里,含含糊糊地一下子说了很多的说。我估计没人会详细地听他说了什么。我只记得他在我的右侧,手在“卷宗”两个红字上擦汗。我在想象,一个心慌意乱者那颗紧缩成小拳头的心正在衬衫后面不安。
他极力地小声讲话,因为走廊里总有人经过。他尽量往后移动,靠向陈旧脱皮的墙壁。我想,他可能是想引动我们的潜意识,使我们也跟着他靠向墙边,尽量少地引起外人的注意。不过,我们始终站在原地,几乎塞住了那条走廊。我们也有潜意识,恰好与他相反,我们就是希望让人看见:我们把一个心虚的人拦阻在那么窄的走廊里。
有一些细条儿的太阳光,从高处投下来,带来许许多多蚊虫飞扑般的灰尘。那灰尘之光正好打在他身体的半侧。他站在那儿,就像被光里的蚊虫紧紧叮咬着。
我记得他说,他现在的职务是“帮办”。
一个朋友马上爽声大笑:“帮办?只听说有‘帮凶’,还没听说有‘帮办’!‘帮办’也是一种职务吗?”
他看了看左右,也随同我们一起笑。
我想,这个时候哪怕有一把刀子插在他的腿上,捂着血涌,他也是要笑的。他不得不跟随着我们笑。他不笑,不自然就会露出来。不自然以后就可能是气氛变坏,再以后可能会有人变脸。那个时候,他将无话可说。我看见他在脸上笑出一层皱纹,有这么一层笑的纸包着,场面才能显得融洽一点。
我知道,他当时的心里很想抽身就走,他的眼睛已经几次去看楼梯口。
另外一个朋友突然问:“你认识一个姓张的吧,个儿不高不矮,听说你们很熟。”
他连想都没想,马上争抢着说:“我记不住了……”谁都能看出来,他根本没去调动记忆。从撞上我们的那一刻起,他的思维就断了。而那朋友偏偏穷追不放,也许是有意,移动了站的位置,正挡在他和楼梯口之间:“你好好想想,没有几年呀,怎么能记不住呢?”
他向后退了半步,口气变得很弱:“我现在记忆不好,提笔忘字……”
是一个女人把他拯救了,她在我们后面出现,说有领导在等他送材料。他用比日本人还卑谦的礼节,对我们几个躬身不止,说有机会再聚再聚,然后飞快地向回走。大家都站在那儿望着他,不知道他那收紧了的心,在进入领导大门之前能不能恢复原状。
出了那栋楼,满眼都是普照天下的太阳,是北方一年四季善良温和的太阳。我们谈论到什么地方吃午饭。确定了方向,大家一起走。
有人问:“哪个姓张的?”
那朋友很开心:“哪儿有一个不高不矮姓张的人,顺嘴说的!”
大家一起笑。
吃饭的时候,大家说,只要山和水都转,人就总有一天会“撞板”,这一点告密者尤其应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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